第三天下午,林疏棠特意提前了半小时出门。
杭州夏末的太阳依旧毒辣,晒得柏油路面都有些发软。
她走进KING战队基地大楼,冷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浑身的暑热。
前台的小姑娘一见她就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疏棠姐,你来啦?江队刚才还下来问你到了没。”
林疏棠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像是被人轻轻捏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收紧了握着速写本的手指,点了点头:“我今天早点过来。”
“江队在训练室,你直接上去吧。”
她道了声谢,脚步都比平时快了几分。
训练室的门虚掩着,里面很安静,只有清脆的鼠标点击声和键盘敲击声,规律得像是某种节拍。
林疏棠推开门,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坐在主位上的身影。
江熠白戴着黑色的降噪耳机,专注地盯着屏幕,屏幕上是昨天比赛的复盘录像。
他的侧脸线条凌厉,下颌线绷得很紧,眉头微蹙,显然是看到了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几乎是立刻就抬起了头,那双总是带着疏离感的眼睛看了过来。
目光对上的瞬间,他眼里的锋利迅速褪去,只剩下平静。
他没有说话,只是朝她点了下头,然后抬起左手,指了指自己旁边空着的电竞椅。
那是一个属于战队替补或者教练的位置,此刻却像是专门为她留的。
他的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等我。
林疏棠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坐下。
她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打扰他,只能把目光落在他的电脑桌上。
桌角,那个她昨天在药店随手买下的药用喷雾瓶安静地立在那里,瓶盖已经打开。
而他握着鼠标的右手手腕上,那个旧得起了毛边的护腕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崭新的、带着支撑条的专业护腕。
是她昨天提醒他后,他真的去换了。
心底某个角落像是被温水浸泡过,又酸又软。
她垂下头,假装整理自己的东西,翻开了那本被她视若珍宝的速写本。
手心控制不住地冒出细汗,让纸张的边缘都有些发潮。
然而,就在她翻开第一页时,动作却猛地僵住。
本子第一页的空白处,多了一行字。
那笔迹苍劲有力,笔锋锐利,和她娟秀的字迹截然不同,一看就是出自男人之手。
“别熬太晚,我看了你昨天凌晨两点的登录记录。”
没有署名,但她瞬间就知道是谁写的。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狂跳不止。
她猛地抬头,恰好对上江熠白不知何时转过来的视线。
他已经摘下了耳机,正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探究,也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平淡的陈述。
“我说过,我可以配合。”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她耳朵里。
他说的配合,不只是让她画,还包括……关心她的身体吗?
林疏棠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只是觉得脸颊在发烫,连耳朵根都烧起来了。
江熠白没有给她太多胡思乱想的时间,站起身:“跟我来。”
她不明所以,只能抱着速写本跟在他身后。
他没有带她去会客室或者其他公共区域,而是穿过走廊,用指纹打开了训练室尽头一扇平时总是紧锁的门。
里面是一个杂物间,堆着一些旧的电脑配件和比赛用的桌椅,空气里有股电子产品特有的、微凉的气息。
江熠白径直走到角落一个半人高的铁皮柜前,拿出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锁。
柜门拉开,里面没有奖杯,没有荣誉证书,而是整整齐齐码放着几十个U盘。
每一个U盘上都贴着白色的标签,上面是和她速写本上一样的笔迹。
林疏棠的目光扫过那些标签,呼吸都停滞了。
“17年春季赛,逆风局合集。”
“那场手抖得最厉害的比赛。”
“最后一次拿到五杀。”
“被打到自闭,连输七场。”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用本命英雄输掉决赛。”
这些标签,记录的不是荣耀,而是挣扎、是失误、是痛苦,是他从未对外界展示过的、最脆弱也最真实的一面。
这些录像,任何一个流传出去,都可能成为职业选手电竞生涯里被反复提及的“黑料”。
“这些比赛的录像,网上都找不到完整版,官方也从未公开过。”
江熠白的声音在安静的杂物间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这些,只给你看。”
他随手拿起那个标签为“那场手抖得最厉害的比赛”的U盘,递到她面前。
林疏棠伸出手,指尖碰到冰凉的U盘外壳时,竟然有些发颤。
她接过来,紧紧地攥在手心,那重量仿佛有千斤。
她知道,他递给她的不只是一个U盘,而是一份毫无保留的信任。
他把自己的伤疤剖开,递到了她面前。
“你画我,是因为……”江熠白忽然开口,他看着她,目光穿透了她画手的外壳,直直地看向她疲惫的灵魂。
“你也累吗?”
一句话,像是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林疏棠心中那把锁了六年的锁。
那些被甲方反复折磨的深夜,那些为了生计不敢停歇的奔波,那些胃痛到蜷缩在椅子上却只能靠喝热水硬扛的时刻,那些面对许知远刁难时的无力与愤怒……所有被她强行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尽数翻涌上来。
她累。
她当然累。
可是她不能说,也不敢说。
在这个快节奏的城市里,每个人都在拼命奔跑,谁又会停下来听一个陌生人的抱怨呢?
她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无法回答。
江熠白也没有追问。
他只是把视线从她泛红的眼眶上移开,重新落回那个敞开的柜子,声音恢复了平静:“没关系。那我陪你画完。”
那一刻,林疏棠觉得,这六年来,第一次有人真正地“看见”了她。
不是那个“接稿快、画得好、价格公道的林画手”,而是那个“也会疼、会委屈、会撑不住的林疏棠”。
晚上九点,林疏棠婉拒了江熠白留她吃晚饭的提议,匆匆赶回工作室。
许知远的催稿信息像催命符一样,她必须在时限内完成最后的工作。
高强度的工作让她的精神一直紧绷着,直到胃部传来熟悉的、针扎般的绞痛,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又忘了吃饭。
她踉跄着走到柜子前翻找,却发现常备的胃药已经空了。
药店早就关门了,外卖也需要时间。
疼痛越来越密集,冷汗顺着她的额角滑落。
就在她发愁的时候,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江熠白”。
她忍着痛划开接听键,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命令:“下楼。”
林疏棠愣了一下,披了件外套就往楼下跑。
她住的是老式居民楼,没有电梯。
等她跑到楼下时,已经气喘吁吁。
夜色深沉,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亮着。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站在路边夜宵摊前的身影。
江熠白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运动长裤,身形挺拔,在缭绕的烟火气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夜宵摊的老板是楼下的阿珍,她正笑着跟江熠白说着什么。
看到林疏棠,阿珍立刻扬起嗓门:“小林,下来啦!我就说小江算的准,你这丫头肯定又忘了吃药吃饭!”
江熠白转过身,手里拎着一个药店的袋子,另一只手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粥。
他走到她面前,将粥递给她。
“阿珍特制的养胃粥,加了山药。”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只是在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林疏棠接过那碗粥,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一直暖到心底。
粥的热气扑在脸上,带着食物的香气,她一瞬间竟分不清那是被热气熏的,还是想哭。
他把药袋也塞到她手里,看着她,像一尊沉默而坚定的守夜雕像,在路灯下为她投下一片安稳的影子。
“以后我训练结束,顺路给你带。”
从那天起,林疏棠的生活多了一项固定的日程。
每天下午,她准时出现在KING的训练基地。
江熠白在复盘或者高强度排位,她就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上,安静地画画。
战队的其他队员们很快就习惯了这个总是低着头画画的小姑娘的存在。
他们都知道,这是江队的“专属画手”。
没有人开过火和她之间的玩笑,甚至没人来搭讪。
他们像是达成了一种默契,每次经过都会放轻脚步,为他们留出一个安静的角落。
有一次,江熠白打完一场长达五十分钟的高强度训练赛,摘下耳机后,右手僵硬地悬在半空,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甚至无法蜷缩。
林疏棠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扶住了他的手腕。
他身子一僵,但没有躲开。
她的指腹清晰地摸到了他护腕下那片皮肤滚烫的温度,甚至能感觉到轻微的肿胀。
那一瞬间,她的眼圈毫无预兆地红了。
她这才真正明白,那些U盘里“手抖的比赛”,背后是怎样日复一日的损耗和伤痛。
他注意到了她的失态,垂下眼帘,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请求:“别告诉别人。”
林疏棠用力地点了点头,把所有情绪都咽了回去。
当晚,她没有继续画之前的草稿,而是重新开了一张。
画里的江熠白背对着镜头,站在巨大的电子屏幕前。
他的左手指着屏幕上胜利的字样,而那只伤痕累累的右手却无力地垂在身侧。
光从他背后汹涌而来,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无比清晰,像是在无尽的黑暗中,硬生生劈出了一条通往光明的路。
第五天,距离截稿日只剩下最后一天。
许知远的微信消息弹了出来,言辞冷硬,不带任何感情:“林小姐,明早十点前交终稿。如果我看不到,合作自动取消,定金不退,后果自负。”
林疏棠没有回复,直接将手机调成了静音。
她进入了一种近乎忘我的状态,咖啡一杯接着一杯,整个世界里只剩下数位板上的光和色彩的交织。
她要把这几天所有的感受,所有的震撼,都倾注在这一幅画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
当她为画中人眼底添上最后一抹疲惫却坚韧的高光时,紧绷了十几小时的神经终于断了。
最后一笔落下,她眼前一黑,身体一软,直接从椅子上滑落,倒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再次醒来时,是被一阵持续不断的手机震动吵醒的。
窗外天光微亮,晨曦透过窗帘缝隙照了进来。
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浑身酸痛得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样。
拿起手机一看,屏幕上显示着十三个未接来电。
全部来自江熠白。
她心头一紧,连忙回拨过去。电话几乎是秒接。
“为什么不回消息?”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恐慌。
林疏棠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她想解释,想说自己没事,可一开口,声音却哽咽得不成样子,只能断断续续地说出几个字:“画……画完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十秒钟,那冰冷的气息才渐渐消散。
然后,她听到他沉稳而清晰的声音。
“等我。”
二十分钟后,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林疏棠打开门,江熠白就站在门口。
他显然是跑过来的,额头上还带着薄汗,呼吸有些急。
他手里拎着一份冒着热气的早餐,而他那只总是握着鼠标的右手,手腕处缠上了一圈崭新的白色绷带。
他一句话都没说,径直走进屋里,目光在凌乱的房间里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了那块还亮着的数位屏画板上。
晨光恰好从窗外斜射进来,温柔地洒在画板上。
那幅画,那个背对世界、疲惫却依旧在发光的江熠白,就在这片熹微的晨光里,安静地、猛烈地燃烧着。
他的脚步停在了画板前,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空气中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他站了很久很久,久到林疏棠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他只是看着,眼神幽深,像是在看那幅画,又像是在透过那幅画,看着某个遥远的、不为人知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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