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周,林疏棠如约而至。
空气里依旧是电子设备低沉的嗡鸣和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只是这一次,她带来了一块崭新的画板。
训练室的灯光比她记忆中更刺眼,将江熠白的身影切割得格外分明。
江熠白刚刚结束一场高强度的训练赛,正靠在电竞椅上,微仰着头,闭目养神。
他的右手搁在扶手上,手腕处的护腕比上周那个更厚实,也绷得更紧,却依然无法完全遮掩住关节处异常的肿胀。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也就是老赵,正安静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数据记录板,显然是在等他去做理疗。
林疏棠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想找个角落悄无声息地坐下,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她只是来画画的,无权过问他的伤病。
然而,她刚放下画具,那双紧闭的眼睛就睁开了。
江熠白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准确地捕捉到了她的位置。
他没有说话,只是侧过身,伸手将旁边的一张空椅子拉了出来,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吱啦”一声。
这个动作像一个无声的邀请,让她无法再假装自己是透明的。
林疏棠迟疑地走过去,还没坐稳,江熠白已经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一副崭新的头戴式降噪耳机,递到她面前。
“给你。”他的声音带着刚从激烈战局中抽离出来的沙哑。
林疏棠愣住了,视线落在那个印着熟悉logo的盒子上,下意识地摆手:“我……我不用这个。”
“你作画时听的歌。”
他没有收回手,反而低头开始操作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
“我下载了。”
她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默默接过。
耳机触感冰凉,戴上的瞬间,外界的嘈杂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
紧接着,熟悉的旋律流入耳中,是她歌单里的第二首,《夜空》。
但又有些不同,鼓点和贝斯的声音被刻意加强了,每一个音节都变得更加深沉、更具包裹感,像深夜的海潮,温柔而有力地拍打着耳膜。
他调好了音量,才抬眼看她,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你听这个,能集中精神。我也能。”
一瞬间,林疏棠忽然明白了。
他不是在单纯地送她一副耳机,也不是在炫耀自己对她的了解。
他是在用这种笨拙而真诚的方式,邀请她走进他的世界。
他每天训练时,听的就是这样经过处理、隔绝一切干扰的音乐。
他想让她听见他耳中的声音,正如他渴望被她看见一样。
她不再说话,拿起画笔,将画板调整到最舒适的角度。
这一次,她没有再画他安静的侧脸或背影,而是选择了他复盘战术的瞬间。
江熠白很快重新投入工作,他的左手操控着鼠标,右手则在触控副屏上快速划动,讲解着刚才那场比赛的得失。
他的语速不快,但逻辑清晰,每一个指令、每一次走位,都在他口中被拆解得明明白白。
当讲到一波关键的五人团战时,他的情绪明显高昂起来,手指在屏幕上的滑动速度也越来越快,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瞬息万变的战场。
“这个位置,辅助的视野必须给到,否则侧翼切入就是死局。”他一边说,一边用食指在屏幕上用力画出一道弧线。
突然,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嘶”声,右手如同触电般猛地缩了回来,手指不自然地蜷缩着。
林疏棠的笔尖在画纸上猛地一顿,留下一道深色的墨点。
他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只是将右手藏到桌下,用左手继续完成了刚才的战术演示,声音依旧平稳:“就是这样,错一步,满盘皆输。”
她没有出声询问,只是默默地将画笔重新落回纸上。
视线却不受控制地,悄悄放大了画中那只手——关节处因为充血而泛着不正常的红,黑色护腕的边缘,能看到一丝药膏渗出的油亮痕迹。
她画得很慢,很细,试图用画笔去描摹那种她看不见却能感受到的疼痛。
画到一半,她无意中一瞥,发现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指尖正在无法控制地轻微颤抖,像是电流穿过后留下的余震。
那频率很小,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但在她这个角度,却清晰无比。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
有时候为了赶稿,连续画上十几个小时,停下来的时候,手指也会这样不受控制地抖动。
那种明明已经到达极限,却靠着一股“再撑一下就能完成”的执念强行压榨身体的感觉,原来他也有。
他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透支着赖以为生的双手。
就在这时,训练室的门被猛地推开,陈岩沉着脸走了进来。
他锐利的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终像钉子一样钉在林疏棠手中的画板上,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不耐烦:“林小姐,今天画得也够久了吧?江熠白明天早上五点就要起来晨训。”
林疏棠心里一慌,下意识地就要收起画笔。
她知道自己只是个“外人”,陈岩的不满合情合理。
“还差一张草图。”
江熠白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起,打断了她的动作。
“让她画完。”
陈岩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根紧绷的弦:“你的手都快废了,还顾得上什么画不画像?!”
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门口的老赵低下头,假装专心致志地在记录板上写着什么,一言不发。
江熠白缓缓抬起头,迎上陈岩几乎要喷火的目光。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慢慢地、一圈一圈地解开了手腕上的护腕。
当那只红肿得几乎有些变形的手腕完全暴露在灯光下时,林疏棠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那不是普通的劳损,而是一种近乎狰狞的伤痕。
“赵医生说了!”
江熠白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举起自己的手,像在展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物品。
“这只手,还能再打三个月。”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陈岩,落在林疏棠身上,眼神里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固执的脆弱。
“这三个月,我想留下点别的东西。”
陈岩的脸色由红转白,最后化为一声淬了冰的冷笑。
他什么也没再说,猛地转身,用力拉开门走了出去。
“砰”的一声巨响,门被重重甩上。
就在门关上的那一刻,林疏棠清晰地看见,江熠白那只暴露在空气中的右手,无名指猛烈地抽搐了一下,就像被一根看不见的针狠狠扎中。
她没有再理会周围凝滞的气氛,只是重新握紧了笔,用最快的速度,也是最稳定的笔触,坚持画完了最后一笔。
当她放下画笔,准备起身时,一阵熟悉的绞痛从胃部猛然袭来,像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
她闷哼一声,眼前阵阵发黑。
“你怎么了?”一只温暖的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将她重新按回椅子上。
江熠白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她身边,眉头紧锁。
不等她回答,他已经转身从背包里翻出一个小药瓶和一瓶温水,熟练地倒出两粒药递给她。
“阿珍说你今天午饭就啃了半块饼干。”
林疏棠接过药,被温水送下,胃里的疼痛稍稍缓解。
她靠在椅背上,扯出一个虚弱的苦笑:“我这是被你的人全方位监控了吗?”
江熠白没有笑,他只是从包里又拿出一个拆开了包装的暖宝宝,撕掉背胶,不由分说地隔着薄薄的衣料贴在她胃部的位置。
温热的感觉缓缓渗透进来,驱散了部分寒意。
他又伸手,将她头顶那盏刺眼的台灯调暗了些。
“你画我的时候,我也在看你。”他低声说,“你瘦了。”
林疏棠一怔,低头间,无意中瞥见了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
屏幕还亮着,屏保是一张她很熟悉的画——那是她上次画完后,随手上传到社交平台的一张共画背影图。
画面里,她坐在画架前画他,他坐在电脑前画着战术图,中间探出一只橘色的小猫脑袋,是他们两人世界的奇妙交汇。
她盯着那张图片,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胃里的疼痛和手腕的酸胀在这一刻都变得模糊,她忽然抬起头,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旋在心底的问题:“为什么……非要我来画你?”
江熠白沉默了很久,久到林疏棠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训练室里只剩下电脑风扇的嗡鸣声,和耳机里那首循环播放的《夜空》。
最后,他开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因为别人都只看我赢,只有你,看见我累。”
回家的路上,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闷。
林疏棠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江熠白最后那句话。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一条匿名短信,没有署名,只有一个陌生的号码。
“江选手的腱鞘炎已经到了二级,伴有腕管综合征早期症状,按照医疗标准,建议立刻停止一切高强度手部操作。但他不肯停。林小姐,如果你能劝,就劝劝他。”
林疏棠盯着那段冰冷的文字,手指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二级腱鞘炎,腕管综合征……这些专业名词像一把把小锤子,敲打着她的神经。
发信人是谁,不言而喻。
回到那间堆满画稿的小公寓,她没有开灯,径直走到书架前,从最底层抽出一本陈旧的速写本。
那是她从江熠白母亲那里要来的,他少年时期的涂鸦。
她翻开,里面没有少年人该有的卡通或风景,而是一页又一页潦草凌厉的战术图,线条尖锐,笔触用力,每一笔都像是在拼命挣脱什么。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江熠白不是不想停,是不敢停。
就像她不敢停下手中的画笔一样。
父亲的医药费,高昂的房租,生存的重量,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身上,让她不敢有片刻的喘息。
他所背负的,或许比她更沉重。
深夜,林疏棠重新坐在了画架前。
她找出下午那张画了一半的草图,没有去修改任何细节,只是拿出最细的一支画笔,蘸上极淡的银色颜料,在他那只红肿的手腕处,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层几乎看不见的光晕。
那光晕很淡,像旧伤结痂又被撕裂后留下的、无法愈合的痕迹,也像一圈圣洁而破碎的光环。
画完最后一笔,她拿起手机,给江熠白发去一条消息。
“明天,我能去理疗室画你吗?”
信息发出去后,如同石沉大海。
她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
窗外,那只小橘猫不知何时又跳上了窗台,蜷缩成一团,尾巴在身后轻轻摆动。
过了很久很久,手机才震动了一下,屏幕上弹出一条简短的回复。
“可以。但别画太久——”
“我怕你心疼。”
林疏棠盯着屏幕上那最后一行字,眼眶一热,积攒了一整晚的情绪终于决堤,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泪水模糊了视线。
窗外的小橘猫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趴下,尾巴轻轻地扫过冰冷的玻璃,像在替她回应。
这盏为生存而彻夜点亮的灯,终于,也有人愿意为她熄灭片刻了。
通往理疗室的走廊比训练区更加安静,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草药和酒精混合的气味。
林疏棠抱着画板,站在那扇紧闭的白色门前,手心渗出了细密的汗。
她不知道推开这扇门,将会看到怎样一幅景象,又将如何用画笔去承载那份她已经预知到的沉重。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