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情崖顶的风,三日如三秋,刮骨剔髓。
寒冰石砌成的墙壁吸走了所有温度。陌尘躺在石榻上,她睡不着,睁着眼,看着高高的、没有任何装饰的石梁。
陆雪瑶就在隔壁的静室,无声无息,仿佛与这石殿融为一体。
这几日,除了每日清晨陆雪瑶会出现在石桌前,简短地命令她“练字”或“调息”,两人几乎没有多余的交流。
食物是一个穿着戒律堂服饰的弟子,每日三次,送到殿门口的石阶上。
或许是忘情峰的主人口味清淡,送来的吃食往往是没什么滋味的面饼和肉粥。
陌尘总是默默地吃,默默地收拾,感觉像个被暂时收容在此处的、无声的物件。
第四日清晨,戒律堂弟子照例放下食盒离去。陌尘看着熟悉的食物,又透过巨大的窗,望向山下云雾缭绕处。
昨日去药月庐换药时,陌尘记得路过山腰那一片喧嚣热闹的建筑群,远远飘来的食物香气,还有那些穿着灰色外门弟子服饰的人端着热气腾腾的碗盏进出的地方。
一个念头如同春日里挣扎想要冒出枝叶的嫩芽,疯狂在她脑内生长。
陌尘小心翼翼地走到静室外,隔着门,用尽可能清晰又不会惊扰的声音低声道:“长老…弟子…弟子去药月庐换药。”
门内沉寂片刻,随即传来毫无波澜的回应:“嗯。”
这是允了。
陌尘心中微定,裹紧身上单薄的中衣,深吸一口崖顶凛冽的空气,推开了沉重的殿门,再次踏入那无休无止的风雪之中。
药月庐熟悉的药香和暖意扑面而来,林晚热情地把她引到苏挽月面前。
白纱覆眼的女人转向她,苏挽月的手指再次隔着衣物探查了她肩胛的伤处,确认寒气郁结稍缓,又给了她一罐新的药膏,依旧是简洁的医嘱:“按时敷。”
整个过程沉默而迅速,陌尘接过药罐,道了谢,没有像上次那样过多停留。
她走出药月庐,没有直接返回忘情崖,而是脚步一转,凭着昨日的记忆,朝着山腰那片烟火气最浓的地方走去。
饭堂坐落在一片相对平坦的开阔地上,是外门区域最热闹的建筑之一。巨大的青石建筑里人声鼎沸,食物的热气混合着汗味、油烟味,形成一种与内门截然不同的、粗糙而鲜活的氛围。
此刻已过了早膳最拥挤的时辰,但仍有不少弟子进进出出。
陌尘小小的身影站在饭堂侧门外堆放杂物的角落阴影里,月白色的中衣在灰扑扑的环境中格外显眼,引来一些好奇或审视的目光。她努力忽略那些视线,目光紧紧盯着饭堂后厨那扇不断开合的木门。
门内,隐约可见巨大的灶台,熊熊燃烧的火焰舔舐着锅底,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忙碌的人影。锅铲碰撞声、吆喝声、水流冲刷声不绝于耳,不时还有杂役弟子端着巨大的木盆或簸箕出来。
很快,一个身材壮实的灰衣弟子端着一个沉甸甸的大木盆走出来,盆里是刚削下来还带着泥、有些许虫蛀痕迹的萝卜和白菜,以及一些沾着血丝和碎骨的鸡肉、鱼头。
“师兄!”一个细弱却清晰的声音响起。
本在低头干活的弟子被这声吓了一跳,望去,只见阴影里走出一个穿着月白中衣、瘦瘦小小的女孩。对方仰着头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平静和…请求?
“这位师兄…”陌尘的声音不大,却努力穿透周围的嘈杂,“这些…不要的食材....能不能…都给我?”
那弟子一愣,上下打量着她。
月白中衣,虽然宽大,但那料子明显不是外门弟子穿的。
“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我…有用。”陌尘没有解释,只是坚持地看着他。
弟子看了看手里这根本也没人要的东西,又看了看眼前眼神却执拗的小女孩,撇了撇嘴。
“反正也是要倒掉的,给你就给你吧。”
他懒得深究,随手就把沉重的木盆往陌尘脚边一撴,盆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晃了晃,溅出几点泥水。
道谢后的陌尘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死死抓住木盆冰凉的边缘,艰难地朝着风雪弥漫的忘情崖方向挪去。
忘情崖顶,石殿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有一间被常年弃置、落满灰尘的狭窄耳房。陌尘早就留意到了,里面竟有一个小小的石头垒砌的简易灶台,旁边还堆着些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半湿不干的柴禾。
此刻,她正蹲在这低矮冰冷的灶台前。
她费力地搬来几块石头垫在脚下,否则小小的身体需要踮起脚尖,才能勉强够到那粗糙的灶口。
陌尘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昨日偷偷藏在石榻下的两块火石——这也是她在饭堂角落捡到的。
从旁边柴堆里挑出相对干燥的细小枯枝和一把枯草,作为引火物。
火星落在干燥的枯草上发出的噼啪声,同时冒起一缕细微的青烟。
陌尘屏住呼吸,紧张地、轻轻地吹着气,青烟越来越浓,终于在她的努力下,一小簇橘黄色的火苗蹿了起来。温暖的光芒瞬间驱散了耳房角落的阴冷和昏暗,也映亮了陌尘冻得发白、此刻却因专注和希望而微微泛红的小脸。
接下来是处理食材。
没有刀,只有一块边缘还算锋利的薄石片。
萝卜用冰冷的雪水仔细清洗掉泥土,白菜削去外面干枯的部分,留下里面还算白净厚实的叶芯,鸡肉和鱼头仔细地刮掉残留的污血和鳞片,同样用雪水冲洗干净。
没有油,就只有一小块从饭堂那儿要来的凝固白色猪油膘。
陌尘把油膘放入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罐里,架在灶火上慢慢加热。油脂在罐底滋滋作响,渐渐融化,散发出诱人的荤香。
将处理好的食材放入热油中煎烤,简陋的石片充当锅铲,小心地翻动着。油脂的焦香混合着鱼肉的鲜香在小小的耳房里弥漫开来,然后加入雪水,用上一块洗净的扁平石头覆盖,让汤水在灶火上咕嘟咕嘟地翻滚。
时间在灶火的噼啪声中流逝。
小小的耳房里,温暖弥漫,食物的香气越来越浓郁,霸道地驱散了石殿固有的清冷和陌尘从药月庐沾上的药气。
陌尘蹲在灶火旁,小小的脸上沾着几道木灰,映着跳动的火光。她专注地看着陶罐里翻滚的汤水,听着那咕嘟咕嘟声,眸子里映着温暖的火光,暂时忘却了身体的疼痛、体内的阴寒。
陆雪瑶静立着,目光穿透风雪,投向灰蒙蒙的虚空。
她习惯性地运转着太上忘情的心法,试图将一切外物驱除心外,然而此刻,一丝极细微的、与这孤绝之地格格不入的气息,却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扰动了那份绝对的平静。
不是戒律堂平日送来的,是一种混合着油脂焦香、鱼肉鲜香、带着暖意的味道。
它源自石殿后方,那个她几乎从未踏足过的废弃耳房方向。
陆雪瑶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茫然的涟漪。
食物的味道...是谁?
瞬间,那个瘦小的、穿着宽大月白中衣的身影,浮现在她脑海之中。
陆雪瑶微微蹙眉,身形稍动,房内的人神情专注,并未留意已悄然出现在这儿的人影。
随后陆雪瑶便看见了。
看见了那个需要垫着石头才能勉强够到灶台的瘦小身影;看见了在这仙门内,连最差劲的外门也比不过的女孩儿正异常灵巧稳定地处理着那些东西;看见了破陶罐里翻滚着的、浑浊却散发着惊人香气的浓汤。
同样看见了那张映着火光、沾着灰、却写满了专注与一种近乎虔诚的小脸。
为何要做这些?
戒律堂每日送来的食物足以果腹,她为何要去捡拾那些污秽的厨余?
是为了讨好?还是……一种刻入骨髓的生存本能?
陆雪瑶无法得出答案。
她静静地站着,任由那丝陌生的恻隐在心底消散,但空气中那缕越来越清晰的气息,却固执地萦绕在她周围,无法驱散。
陌尘小心翼翼地将破陶罐里滚烫的浓汤舀出,盛在一个同样豁了口的粗陶碗里。她端着重重的陶碗,深吸一口气,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起身就要往外走去,却在抬头的刹那看见了门口正站着的那抹身影。
陆雪瑶正对着她,月白的道袍纤尘不染,仿佛与风雪融为一体。
陌尘的心跳得飞快,她快步走到对方面前,将滚烫的陶碗捧在掌心。
“长...长老……”陌尘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紧张,在空旷的石殿里显得格外微弱,“弟子…做了些吃的…您…您尝尝?”
她低着头,不敢直视陆雪瑶的眼睛,目光紧紧盯着陶碗里袅袅升起的热气。
少女低垂着头,露出的颈项纤细脆弱。她站在那里,像一株在风雪中瑟瑟发抖、却依旧努力挺直茎秆的幼苗。
陆雪瑶没有说话,她走到石桌前,在那冰冷的石凳上坐下,叫着陌尘也来。
陆雪瑶吃东西的动作缓慢,安静。她将碗里的汤和里面的菜叶、碎肉都吃完了,最后,她放下竹筷,碗底只剩下一点点浑浊的汤底。
陌尘依旧低着头,心跳如雷。
“食材,何处得来?”陆雪瑶声音响起,打破了沉寂。
陌尘攥紧了衣角,指尖冰凉,声音细若蚊蚋:“是…是弟子…去药月庐换药回来时…在…在山下饭堂…看到剩下的…弟子就讨了些回来……”
陆雪瑶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发顶,又扫过她沾着油污和炉灰的指尖,最后落在那个空空如也的粗陶碗上。
“今后。”陆雪瑶的声音依旧平淡道:“不必再做此事。”
陌尘的心猛地一跳,巨大的失落感瞬间淹没了她。
然而,陆雪瑶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道温暖的溪流,猝不及防地冲进了她冰冷的心湖。
“忘情崖后,有空置石室。你自选一间,今日起便在此住下。”
陌尘猛地抬起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茫然。
住…住下?在忘情崖?不再是暂时收容?
陆雪瑶的目光平静地迎上她惊愕的视线,继续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落入陌尘耳中。
“萧青鸿虽不在,但你既已入我处,我自会督促你每日练功修炼,不得懈怠。”
最后,陆雪瑶的目光落在陌尘那双沾着油污、带着细小伤口的手,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然:“至于做饭这些事。”
她顿了顿,随即清晰地话语回荡在空旷的石殿里,也重重地砸在陌尘的心上。
“无人强迫。”
“你自是不必再做。”
无人强迫,不必再做...
短短八个字,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陌尘心中那扇被恐惧、和生存本能紧紧锁住的门。
她怔怔地看着陆雪瑶。
女人漂亮的面容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笼罩着一层微光。那双冰潭般的眸子里,依旧看不出喜怒。
她不用再为了活下去,像只见不得光的躲在洞中的老鼠;她不用再担心下一刻就会被抛弃、被驱逐;她可以住在这里,安心地住在这里,跟着对面的女人修炼。
一股滚烫的暖流从心底汹涌而出,瞬间冲垮了所有防线。
陌尘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争先恐后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石面上,晕开小小的深色水渍。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无声地宣泄着这突如其来、巨大到让她不知所措的安心。
陆雪瑶只静静地看着无声哭泣的少女,见对方的啜泣久久不停,终是微微一叹后站起了身。
白色袍角拂过冰冷的石面,一双柔软微凉的手覆上了陌尘的脸侧。
灶火余烬里最后一点挣扎的火星发出的噼啪声,同样的,还有女人一如既往平淡的声音。
“莫再哭了。”
忘情崖顶的风雪依旧在呼啸,所到之处依旧冰冷空旷。但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悄然改变。
一条名为“归属”的细线,缓缓系在了少女颤抖的心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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