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笔要稳,这一捺,不是拖,是送。”
空旷的石殿内传出声响,不高,却字字清晰。
陌尘跪坐在冰冷的石桌前,身姿已不复十年前的瘦小瑟缩,挺拔且蕴藏着柔韧的力量。只是那过分苍白的肤色,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源自骨子里的寒气。她微微抿着唇,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宣纸,右手执笔,依照耳边清冷的指示,竭力控制着笔锋。
笔尖落下,不再是初入仙门时在掌心留下那团歪扭墨迹的画面。陌尘的字迹如今已有了清晰的结构和笔锋,只是今日写到最后一捺时,手腕力怯,笔锋微滞,墨迹稍显拖沓。
陆雪瑶站在她身侧,目光平静地落在纸上,面容看不出丝毫情绪起伏,唯有那清冷的嗓音精准地指出每一处细微的不足:“力未送尽,再写。”
陌尘深吸一口气,重新蘸墨,凝神起笔。
她已习惯了陆雪瑶这种毫无波澜的教导方式,没有褒奖,亦无苛责。
石殿依旧冰冷,墨香却成了陌尘感知里最温暖的慰藉。
她与陆雪瑶之间的话依旧不多,但陌尘已能从对方简短的话语和微弱的眼神中领会蕴含的指令或关切。
一种无需言明、却悄然滋生的默契与依赖,早已深植。
而她原本的师尊——萧青鸿,倒是回来过几次。
每一次都像一阵喧嚣的狂风,兀自撞破忘情崖的死寂。
萧青鸿从不问她修炼如何,生活怎样,每次出现只会从怀里又掏出几本卷了边角的破旧书册,扔在冰冷的石桌上。
那些书名五花八门,内容残破不全,字迹潦草,一看便知是辗转得来的老旧玩意儿,或是她自己随手抄录的心得。
陆雪瑶总是站在殿门口,道袍纤尘不染,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萧青鸿来去如风。待身影消失,她便又转身回到殿内,仿佛那短暂的喧嚣从未发生。
只有陌尘知道,萧青鸿扔下的那些破旧剑谱,最终都会被陆雪瑶不动声色地收走,过几日,那些书册便会重新出现在她的石榻旁,书页被抚平,潦草的字迹旁,会用清隽有力的小楷添上精准的注解和批语,点明关窍。
这就是陆雪瑶的“照顾”,无声无息。
她教她认字,教她习文,教她修炼时如何压制阴寒之气,在陌尘被阴气反噬痛得蜷缩时,会有一道精纯的气息渡入她体内,强行镇压暴走的冰流。
但她从不逾矩,从不以师尊自居。陆雪瑶是忘情峰首座,与陌尘毫无关系。
仅此而已。
陌尘思绪纷飞,却也快写完最后一个字,陆雪瑶的目光在纸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尚可。” 这便是她能给出的最高评价了。
几乎是陆雪瑶说出尚可的同时,弟子每日晨练的钟声突兀的开始在山中回荡。陆雪瑶听闻,视线转向了窗外,转而提醒道:“时辰到了。”
陌尘眼中那点因练字而凝聚的专注瞬间消散,她迅速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袍,对着陆雪瑶的背影恭敬地行了一礼便转身,脚步轻捷地穿过空旷冰冷的石殿,推开了沉重的殿门往山下走去。
演武场位于天枢宗山门内较低缓的一处开阔谷地,与内门安静的环境截然不同,此刻这里人声鼎沸。
巨大的青石广场上,数百名身着统一灰色外门弟子服饰的少年少女们正挥汗如雨,或练习拳脚,或捉对拆解基础剑招,呼喝声、交击声此起彼伏。
陌尘的到来,像一块冰石投入了这锅沸水。原本喧嚣的广场,气氛瞬间微妙地凝滞了一下,不少正在练习的弟子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目光复杂地投向那个独自走来的、月白色身影。
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是一种疏离和隐隐的排斥。
她太特殊了。
住在忘情峰顶,由那位冷若冰霜、地位超然的陆长老亲自教导认字习文,却偏偏挂着的是个“逍遥峰入门弟子”的空头名号。而她真正的师尊,自把她扔到忘情峰后便行踪不明,这让她只能像普通外门弟子一样,每日来此学习最基础的引气、锻体、剑术入门。
更让一些人不忿的是她的进境。
萧青鸿随手扔下的剑谱,竟被她翻得卷了毛边,单论对这几本基础功法的理解和掌握的扎实程度,她甚至超过了许多入门更早的弟子。她练剑时,招式简洁凌厉,不带一丝多余花哨,透着一股近乎刻板的精准,隐隐已有几分陆雪瑶的影子。
然而,致命的短板也显而易见——阴灵体。
此刻,负责教导外门弟子的师兄,一个身材壮硕、名叫陈源的年轻人,正皱着眉看着陌尘独自一人走到场边固定的角落开始一丝不苟地练习。
她的步法轻盈,转折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但每一次引动体内气息时,她周身便会不由自主地逸散出一缕缕肉眼可见的、淡薄却异常阴冷的寒气,使得她周围的温度明显比其他地方低上几度,几个离她稍近的弟子都不自觉地挪远了点。
“陌尘!”陈源粗着嗓子喊道,带着明显的不耐烦,“跟你说了多少次!你这寒气四溢的,收敛点!别影响旁人!”
周围有几名弟子捂着嘴发出压抑的嗤笑。
陌尘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
阴灵体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无论她如何努力,引纳的天地灵气一旦入体,便会沾染上那至阴至寒的属性。这成了她最大的痛处,也是某些人攻击她的最好借口。
“真碍事。”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陈源身后响起。
说话的是个身材高挑、眉眼间带着几分傲气的少女,名叫谢樱,是这批外门弟子中修为拔尖的其中之一。虽然不会像某些人一样对陌尘无端生事,但她还是对陌尘的特殊待遇和孤僻性格不爽许久。
陌尘终于停下了动作,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谢樱。
谢樱被她看得心头莫名一悸,随即挑眉挑衅道:“看什么看?要跟我过两招?”
陌尘依旧沉默,只是那握着腰间木剑剑柄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陈源见她不语,以为陌尘示弱,倒是气焰上来了,竟上前几步,越过谢樱走到陌尘面前道:“或者跟我过两招?让师兄领教领教,逍遥峰入门弟子的功法究竟如何!”
被挡住视线的谢樱只觉心中厌烦,和陌尘这家伙比起来,还是外门中某些仗势欺人的东西更叫她觉得不齿。
“陈师兄,要不还是算了…”有弟子小声劝道。
“闭嘴!”陈源瞪了那人一眼,继续挑衅地看着陌尘,一副誓不罢休的架势。
十年了。
即便有陆雪瑶的疏导和精准指点,有萧青鸿扔下的那些五花八门、残破不全的功法参考。阴灵体这具沉重的枷锁,依旧死死地禁锢着她的步伐,每一次冲击瓶颈,都像是用血肉之躯去撞击万载玄冰,徒劳无功,反震之力更让她经脉隐隐作痛,寒气郁结更深。
刺耳的笑声如同钝刀,一下下刮在陌尘的心间。体内郁结的寒气仿佛被这笑声引动,翻腾得更加剧烈屈辱、愤怒、不甘……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
就在这时,陆雪瑶的声音,如同穿透十年风雪,骤然在她混乱的识海中响起:
“太上忘情,并非无情,乃至公无情。”
“怒为心火,需破妄破执。”
字字如珠,砸落在陌尘沸腾的怒意上。
十年,三千多个日夜。忘情崖顶的风雪,石殿里的墨香,还有陆雪瑶那双永远平静无波、仿佛能冻结一切情绪的目光。那些教导,那些训诫,早已在无数次压抑和隐忍中,深深凿进了陌尘骨子里,融入了她的血液。
忘情,不是忘记,是看透,是剥离,是立于万物之上、视众生为刍狗的绝对冷静,是斩断那些无谓的情绪牵绊。
陌尘紧握的拳头,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浇熄了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戾气,脸上因愤怒而泛起的一丝血色迅速褪去,只剩下一如既往的苍白。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所有的波澜都已平息,又回到一种深不见底的漠然。
陌尘目光扫过陈源那张因得意而扭曲的脸,扫过周围那些或嘲讽、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在看一堆毫无意义的石头。
陈源脸上的得意僵住了,随即化为更深的恼怒和一丝被彻底无视的难堪。他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屈得脸色发青。
陌尘拍了拍月白常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从容,姿态挺拔,仿佛刚才那场充满恶意的羞辱从未发生。然后,她看也没看众人一眼,转身,在数百道复杂的目光注视下,一步步离开了喧嚣的砺锋谷,背影孤直清冷,步伐沉稳。
“装!我看她能装到什么时候!”
陈源对着陌尘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却再也不敢上前阻拦。那双冰封般漠然的眼睛,让他心底无端地升起一股寒意。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