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情崖殿内空旷寂寥,唯有中央石桌上,一盏长明灯中的火苗在空气中不安地摇曳,投下昏黄而摇曳的光晕,在冰冷的地面上拉出陆雪瑶修长的影子。
就在这时,石殿厚重的殿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线缝隙,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温柔地阻隔在外。
一股温润平和、如同春风拂过初融雪水的气息,悄然弥漫进来,瞬间冲淡了殿内凝固的寒意。
晏清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一身素雅的云纹广袖道袍,步履从容,面带浅笑,温润如玉。他踏入殿内,目光温和地扫过空旷清冷的石殿,最后落在窗边那道冰雪般的身影上。
“陆师妹。”晏清尘的声音醇厚平和,带着恰到好处的亲近,如同暖玉相击,在这冰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叨扰师妹清修了。”
陆雪瑶缓缓转过身,容颜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只有那双冰潭般的眸子平静地迎向晏清尘温和含笑的视线,她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并未言语。
晏清尘似乎早已习惯她的清冷,笑容不变,踱步至石殿中央,离陆雪瑶不远不近地站定。
“仙门大比在即,诸事繁杂,他们三人都有要事,我便先来与师妹细细敲定几处细节。”晏清尘开门见山,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他条理清晰地阐述着大比场地布置、各峰弟子轮值,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抚平躁动的力量。
陆雪瑶静静地听着,只在关键处,用最简洁的“嗯”、“可”回应。
她的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石桌光滑如镜的表面上,倒映着长明灯跳跃的火苗和她自己清冷无波的侧影,仿佛心思并不全然在此。
晏清尘何等人物,陆雪瑶那看似专注倾听下的一丝心绪浮动,如何能逃过他的感知?他状似无意地停顿了一下,仿佛不经意地转换了话题,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道:“方才观师妹神识微动,似有凝滞……可是在忧心那孩子?”
陆雪瑶抬眸,直视晏清尘,依旧没有言语,但那骤然加深的寂静,已然是一种默认。
晏清尘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长辈的宽厚道:“陌尘天资聪颖,根骨悟性皆是上佳,只是这天生阴灵之体……确是麻烦。”他轻轻一叹,那叹息里包含着恰到好处的惋惜。
“阴气郁结,长此以往,非但修为难以寸进,更恐伤及根本,折损寿元。师妹这些年悉心教导,耗费心血,若因此体魄而功亏一篑,实乃憾事。”
晏清尘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温和而笃定,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从容:“不过,天道有衡,万物相生相克。阴灵之体固然凶险,却也并非无解。”他袍袖微微一拂,一道温润的、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流光自袖中飞出,如同月华倾泻,轻轻落在两人之间的石桌上。
光芒散去,露出其中之物。
那是一块小小的玉佩。
它的颜色纯净到近乎透明,呈现出一种极淡的、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的冰蓝色。其中正缓缓流转、散发着幽幽的淡蓝色光。
陆雪瑶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被牢牢吸引,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那抹流转的深蓝幽光。
“此乃冰魄打磨而成。”晏清尘的声音适时响起。
“是上古极北玄渊深处,万年冰髓核心所凝。其性至纯至寒,能凝神定魄、梳理寒脉,于阴灵之体而言,此物无异于再造之宝。” 他目光转向陆雪瑶,带着深意道:“长期佩戴,或可令陌尘体质趋衡,甚至化弊为利,大道能成。”
“只是……”晏清尘的话音微微一顿,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幽光,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此物性极纯,欲承其力,必受其律。”
“持此物者,七情不起,六欲不生。一丝情念波动,都可能引动冰魄本源反噬,轻则寒气噬心,重则魂魄冻结,万劫不复。”晏清尘的目光深深地看着陆雪瑶继续道:“放眼整个宗门,修习之道能与它契合的……寥寥无几。”
他的目光在陆雪瑶身上停留片刻,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肯定,随即又变得温和平淡:“此物珍贵,更涉道心根本。是自留参悟忘情大道,还是赠予陌尘,助其化解体质之厄……全在师妹一念之间,本座绝不强求,师妹自行斟酌便是。”
说完,晏清尘不再多言,对着陆雪瑶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是那副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笑容。他袍袖轻拂,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石殿,厚重的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将外界的一切和他带来的气息一同隔绝在外。
石殿内,瞬间只剩下陆雪瑶一人,以及石桌上那枚散发着幽幽蓝光、如同活物般的灵佩。
长明灯的火苗在冰魄寒意的压制下,微弱地闪烁着光亮。昏黄的光晕中,陆雪瑶静立如初,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石桌上那物细微而规律的、如同心跳般的幽蓝脉动。
晏清尘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七情不起,六欲不生......
这几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钥匙,骤然打开了记忆深处某个被刻意冰封的角落。
那是大约一年前的一个深夜,忘情崖顶的风雪比往日更烈,如同万鬼哭嚎。
寒气失控般地弥漫开来,几乎将石壁都冻结。陌尘蜷缩在她那张小小的的石榻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脸色惨白如纸,唇瓣被咬出印痕,中衣早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初显的、单薄的轮廓。
她体内那至阴的寒气,如同挣脱了牢笼的凶兽,在经脉中疯狂冲撞。每一次冲撞,都让她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濒死般的痛苦呜咽。
陆雪瑶破门而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没有犹豫,陆雪瑶几乎是瞬间来到榻前,指尖带着精纯的气息,闪电般点向陌尘周身几处要穴,试图强行压制那暴走的阴寒。然而,陌尘体内的寒气仿佛受到了更大的刺激,如同被激怒的冰潮,更加狂暴地反扑。
“…冷……好痛……”陌尘的意识已有些模糊,明明觉得置身于万载冰窟,身体却滚烫如火。她无意识地抓住陆雪瑶点穴的手腕,那手冰凉如玉,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像溺水的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滚烫的额头抵在那肌肤如雪的手腕上,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点能让她意识清醒的凉意。
陆雪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少女滚烫的额头紧贴着她手腕内侧最细腻的肌肤,那灼热的温度,伴随着少女急促而痛苦的喘息,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陌生的触感,顺着那接触点,清晰地传递过来。
陌尘的手死死攥着她的衣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因为痛苦而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细微的颤动,都透过那紧贴的额头和紧抓的手,清晰地传递到陆雪瑶身上。
少女因痛苦而微微蜷缩的身体,那被冷汗浸湿、紧贴在单薄胸口的衣料下隐约起伏的弧度……所有的一切,都在无声地冲击着陆雪瑶那早已被规则驯化的感知。
陆雪瑶的眼神清晰地掠过一丝名为困惑的涟漪。
这感觉……是什么?
道心深处似乎被这滚烫的温度刺痛,烫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不可察的裂隙。
陆雪瑶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斩断这令她道心不稳的接触。然而,就在她指尖微动的瞬间——
“……别走……” 意识模糊的陌尘仿佛感知到了什么,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破碎的哀求,攥着她衣袖的手抓得更紧,仿佛那是她唯一生存的凭依。
那带着绝对依赖的哀求,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了陆雪瑶深处那刚刚产生的一丝裂隙。
她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
最终,陆雪瑶没有抽回手,她微微蹙眉,仿佛在解析一个极其复杂的难题。她任由陌尘滚烫的额头抵着她的手腕,任由那灼热而痛苦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肌肤上。她只是更加专注地催动体内的精气,将那股力量,通过手腕接触点,源源不断地、小心翼翼地渡入陌尘体内。一点点梳理、安抚、镇压那狂暴的冰潮。
不知过了多久,在陌尘体内狂暴的阴寒之气终于渐渐平息,她紧攥的手兀的一松,抵着陆雪瑶手腕的额头也滑落下来,整个人陷入一种力竭后的深度昏睡,只是身体依旧在无意识地微微颤抖,眉头紧锁,仿佛在睡梦中依旧承受着痛苦。
陆雪瑶缓缓收回手。手腕内侧那片被少女滚烫额头紧贴过的肌肤,依旧残留着一种异样的灼热感。她低头看着少女昏睡中依旧苍白的脸,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紧抿的唇线,方才那丝困惑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深了。
陆雪瑶不明白。
不明白少女的颤抖为何会让她产生一种……想要将那痛苦抹去的冲动?
陆雪瑶只能将这一切,归咎于阴气反噬带来的混乱影响,强行将那丝陌生的滞涩感,从心底剔除。
她为陌尘掖好被角,指尖拂过少女冰凉汗湿的鬓角时,动作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生疏的滞缓。做完这一切,她如同来时一般,无声地离开,回到自己冰冷空旷的寝殿,对着窗外的飞雪,打坐入定,试图将那手腕上残留的、不属于她的温度,彻底从内心深处抹去。
石桌上,玉佩的蓝光流转不息,将陆雪瑶从那段带着灼热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绝情……” 她无声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冰潭般的眸子里,映着幽光,一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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