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叔叔开口解围。
“小姑娘年轻,哪懂这些。别和她计较。”
安妮莎笑而不语。
“等她经历社会的毒打就明白了。”
什么老登文学照进现实,老不死的全都是贼。
安妮莎的笑容像晒干的豆腐块僵在脸上,随时随地可以掉下渣来。她当然知道大人们想要什么。简单来说,他们希望晚辈们作为一个懂事听话的成年人来附和他们,听他们吹嘘当年勇,无论那份勇气是否过时,或者说从未新潮。
抛开所有的外表来说,酒中的内核不过相互吹捧。而且他们自己还未意识到,认为这便是真实。
所谓餐桌礼仪,就是时不时给你突然来一条规则。主打一个没有规则,我就创造规则,没有规则,我就可以随便定规则。只要看你不高兴,就给你找点事。
安妮莎想,但凡爸爸还在,她哪里用受这种委屈。
圆桌上的话题如一块装饰精美的蛋糕,被切得四分五裂,端到不同的人面前。男人们谈论经济、政治、工作;女人们谈论家庭、婚姻、孩子。唯独孩子们自成一派,无论男女混作一谈。圆桌之上,话题四分五裂,各自为政,实在称不上圆满。
安妮莎的位置很尴尬。她已经成年,是个大人;她没结婚,是个孩子。她忠于工作,是个男人;她是个女人;且只能是个女人。
安妮莎最终决定与孩子们为伍,最起码孩子们不会排挤她。孩子们热烈地欢迎了这位时尚漂亮的大姐姐。他们摊开作业与课本,装模作样假装自己在学习。
安妮莎好奇地翻了翻,课本上写着一首诗,她幼时背过的一首《浣溪沙》。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 休将白发唱黄鸡。
安妮莎问孩子们,还在上小学的孩子们:“你们看得懂这诗吗?”
孩子们天真无邪道:“当然了!我们都背了翻译!”
心底的惆怅牵动着肚里的愁肠,最终弯作唇角的月凉。少时诵读的诗书,如今成为她脚下的路。她终是无可抑制地老了,望穿薄纸,欲语还休,再不用费那个心思去背翻译了。
此处没有她的位置。安妮莎干脆起身离座,走出宴会厅。安华温文四姓满堂,甚至场地都是自家的,极尽奢华。
一个大家族,富丽堂皇的大家族。有多少怨怼鲠在喉?有多少不得意缠着身?有多少委屈束着腰?有多少困苦缠着脚?华服一抖,满地虱子。
血脉织就的联系看不见摸不着,因此剪不断理还乱,一团乱麻缠住每个人。
安妮莎路过一间房,争吵声溢出门外。
“我说过多少遍了,让你老老实实到杏林大学教书,多少岁人了,该收心了!”
“就我那水平,荒废那么多年,你告诉我怎么教?”
“你那博士学位是白考的吗!”
“你说你要堂堂正正考上学,不用家里的人脉。行,我让你考了。你也考上了。现在教个书有什么问题吗?!”
“那是我考上的吗?!我名字开头往那一摆,谁不知道我是你文定权的儿子?!一个个上赶着收我!”
“你又不是没有学!你要真像隔壁华家的小子一样,论文都是抄的,我第一个不饶你!”
“行,照你说的,我去上班。然后呢?只要我还姓文,就总有人靠着关系往我这里凑!我怎么办?和你一样吗?”
“你是清高,你再怎么清高还不是让华玉虎毕业了!”
“那是不得已的事。”
“我不要这种不得已。”
年轻的那个男人摔门而出,和拐角处的安妮莎打一面照。
“呦,花花公子想要从良了?”安妮莎挥挥手道。
“偷听多久了?万年老二。”
“我可没偷听,我光明正大地听。”
男人往宴会厅看一眼。
“怎么出来了。”
“闷得慌。”
男人掏出一根烟叼着点着。含糊不清道
“没一个好东西。”
“给我也来一根。”安妮莎说。
细小的烟从指尖跳升。男人道:“还是你过得舒坦。升官发财死爸爸。”
安妮莎冷哼一声。
“那是你们男人的说法。对于我们女人来说,升官发财死老公才是王道。”
“法律规定女人也有继承权。”
安妮莎漫不经心地低头吸口烟。“法律还规定杀人犯法呢。有继承权不代表能继承。”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像是在炫耀。”
“哪有花花公子想从良的笑话好笑?”
安妮莎戏谑道:“听说你都不去舞厅玩乐了,哪家的美人收了你?”
“没有美人。”
安妮莎感叹:“文客心啊文客心,你就是花花世界玩腻了,开始愤世妒俗了。”
安妮莎弹弹烟灰。
“文家算是有风骨的,肚子里还有点墨水。他们就是把你教得太好了。看看温家,温国华进监狱照样接着奏乐接着舞。”
文客心道:“听说了。秦啮锁算盘打得哗哗响,满心想着离婚,从温国华身上撕块肉下来。”
安妮莎问:“温窥帘来了吗?一直没看到他。”
“不知道。那些个庶出的私生子且不说好坏,个个身上都带点阴森的鬼气。”
安妮莎:“拐弯抹角地骂我,嗯?”
“你是个例外。你转正了。遇到安伯那样的爹你就偷着乐吧。”
安妮莎却说:“能从陪酒女一路走到今天,秦啮锁也真是厉害。堪称吾辈楷模。”
文客心道:“没那么容易。温国华防她跟防狼一样。还有温窥帘,他能放着后妈搞事?温家就他一个儿子,里里外外都护着呢。”
安妮莎道:“真是一场好戏。”
他们聊天的地方并不偏僻,时不时有人路过。安妮莎忽然注意到一个脸生的人。
她新奇道:“还有新人,谁家的?”
文客心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哈,这下我能确定温窥帘来了。”
他说:“看到那个男人了吗?温窥帘的相好,跟了好久。”
安妮莎看过去。
那个男人站在窗边,身旁案几上有丁香结愁。花影在他身上轻摇,愈发衬得肤白若玉。他微微垂首,眼下的一滴痣恍惚似泪。
安妮莎感叹:“简直像开片的汝窑。”
“他是怎么和温窥帘混一起的?”
文客心诡秘地笑笑。
“还能是什么原因,天家富贵呗。”
他解释道:“他被迫跟着的。”
安妮莎见惯了美人,可见到如此美人仍然仍不住叹惋:“可惜了。”
走廊里传来男人寻人的声音。
“楚烧玉,你来这里干什么?”带着凉意的声音漫来,让人背后一凉,忍不住打个哆嗦。
接着,安文二人就见温窥帘从转角拐出。他简直像一截阴沉木,在地底下埋葬千年放得见天日。
楚烧玉说:“里面太闷了,我过来看看风景。”
他拉住温窥帘说:“我们回去吧。”
安妮莎:“我怎么感觉他们关系还不错?”
文客心摊手:“别问我,我又不是温家人。我只听说他们当初闹得厉害,那个叫楚烧玉的进了好几次医院。真的假的不清楚。”
“啧啧,真会玩。”
“比不过你。听说你和那个最近很火的明星在谈?还给他发了个娱乐冠军?”
“我是在谈没错,但是冠军是观众实实在在投出来的。”
文客心上下打量道:“你该不会真要嫁到华家吧?”
“想什么呢,我真嫁也不可能选华庭树,毛头小子一个。图个新鲜就行,我又没谈过这种。”
“这算什么?万年老二的自信吗?”
安妮莎被气笑了。
“文客心,你不提华萼绿会死吗?对,我承认上学的时候考不过她,你怎么不看看自己?可有一次比得过我?”
“这是自家的孩子对别人家的孩子的怨念。”
两位都是十几年的交情,彼此知根知底。随意插科打诨都不往心里去。
“随你便吧。我先回去了。”安妮莎说。
“秦啮锁约了几个太太打麻将,我姑姑不去我得去。”
“这么说,安家以后是要传给你了?安琳儿又没有孩子。”
“谁知道呢?反正我无所谓。”
安妮莎:“我不像你。我想要的话会自己抢。”
“别以为浑水摸鱼就能把这辈子混过去,文大少爷。既然玩腻了就想想出路吧。”
文客心又点起一根烟。
他最近愁多,烟也抽得多。华家的女人个个都是狠角色,安妮莎身上也带着华家的血,说话刺地人心口疼,跟刀子一样。
出路吗?他苦笑。
幽都的夜是暖的,人的笑是冷的。
安妮莎带着她的刀子一样的笑上了麻将桌。
“啊呀呀,你终于来啦!”秦啮锁殷勤地招揽她。
安妮莎四下一打量,在场只有三个人。她问:“怎么三缺一呢?这怎么打?”
秦啮锁道:“华萼绿没来。”
她长哼一声又道:“眼高于顶的家伙,瞧不起我组的局呢!”
“别这么说。”方寸谨——文客心的母亲道。
“她就是太忙了。”
安妮莎施施然坐下,说:“少人怎么打,要不我叫人来?”
“不用。你来就好了。”秦啮锁笑道。
“哎呀,你们也知道,最近我忙着离婚,焦头烂额。”
秦啮锁年纪青春,比安妮莎大不了几岁。温国华娶她是为了找个人管家,图个年轻漂亮能说会道不管他。秦啮锁嫁给温国华,一不图情二不图爱,日日求神拜佛只图他早死。可恨得是温国华这条命硬得很,再等下去她就要老了!这赔本的买卖秦啮锁不做!
这不,刚巧赶上温国华出事,她当然要给烈火上浇点油。
“好在事情忙得差不多,就差最后收个尾。”
秦啮锁慈眉善目,她从“蒹葭白露”牌定制包里拿出文件,递给安妮莎和方寸谨。
如果不是嫁给温国华——这话说得不太准确。应当说嫁给温家的权贵。秦啮锁忙活一辈子或许可以买到贵人们用剩下的一块角。
秦啮锁笑得像一面佛。
“剩下端看二位肯不肯帮忙了。”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 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 休将白发唱黄鸡。
苏轼的《浣溪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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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麻将桌上三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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