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妆暖主仆听得震惊，谁能想到当初救下兰儿的背后还有这样的曲折。
可是为何窦珺羲直到今日才说出其中内情呢？
“因为……昨日宴席之上娘娘说的那番话。”
虞妆暖不解，她昨天说什么了？
窦珺羲一脸郑重诚恳，仿佛昨日皇后的那番高论言犹在耳，“娘娘说女子未必不如男子，后宫妇人都不敢说的话，能由娘娘您说出来，臣妾由衷敬佩。”
皇后母仪天下，为妇人楷模，在那些士大夫眼里，女子应该卑弱敬慎，乾上坤下，皇后则更该如此，虞妆暖也就是在后宫敢如此高谈阔论，若是在朝堂上，只怕要被御史用唾沫喷死，就连太傅都要站出来请罪说自己教女无方。
可虞妆暖昨日说的是真心话，她不是困在笼中的鸟雀，束在高阁的小姐，她跟着衡阳见识过人生百态，学习过典章策论，她的身体被束缚，她的意志却飞出高墙外。
眼下在未央宫里坐着的，是两个惺惺相惜的灵魂。
虞妆暖终于知道昨日她那道犀利的目光是为何了。
窦珺羲坐于下首，眸如点漆，面容严峻，“皇后娘娘，臣妾知道欲杀害兰儿的行凶者是谁。”
上座的人眼光立刻扫向她，身边袖衿等人也屏住了呼吸。
“救下兰儿那天，臣妾在她身上闻到了一种极为特殊的香气，后来在一个太监身上，臣妾再次闻到了那种香气，因为自幼学医，臣妾的鼻子比别人更敏感，所以对气味闻之不忘，那是一种私人研制的特殊香料，市面上是绝对没有的。”
她眼底有石破天惊的骇浪，语气却极为坚定：“那个太监，是平阳殿的人。”
……
窦珺羲走后，殿内沉寂了很久很久。
仿佛是蛰伏多年的引信爆炸，“轰”地一声，主仆几人都没能从这巨变中立刻反应过来。
有什么线索被串联起来，虞妆暖想起兰儿曾经在大理寺的遭遇。
“那天晚上奴婢担心小姐，怎么也睡不着，后来好像是闻到一股香味，竟不知怎么睡着了……”
那时他们都以为凶手是对兰儿用了普通迷香，所以忽略了香气这一线索，竟原来不是。
这真是……老天开眼，虞妆暖简直做梦都要笑醒。
支颐假寐片刻，原先设定的计划被她推翻。
“袖衿，你现在去掖庭见尹媛，无论她提什么要求，都先答应下来，稳住她。”
袖衿不明所以，虞妆暖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向她解释。
眼下裘盈盈有孕，当下指证她不是最好的时机，陛下或太后很可能因她腹中子嗣对她网开一面，倒不如待她产子后收网，那时候她就再无倚仗。
而按照虞妆暖原先的计划，尹媛会因遭到袖衿拒绝而心生恨意，继而揭发曾经受托运兰儿出宫的事，兰儿“被迫”在御前当面指证静妃，这就是亓官霂焱要的证据。
如果虞妆暖主动让兰儿走到人前，那么很可能被静妃方说这是有预谋的蓄意污蔑，而如果是经尹媛引出兰儿这个人，倘若亓官霂焱问虞妆暖为何知道兰儿的存在却要藏起来，虞妆暖会怎么说呢？
她会泪眼朦胧，楚楚可怜——
“裘家势大，臣妾担心揭发静妃后会遭到他们更猛烈的报复，便只能出此下策把兰儿藏起来，苟且偷生总好过丢了性命。”
“苟且偷生”说的是兰儿，也是“无助”的她自己。
就算亓官霂焱不吃她这套，对她生不出怜惜，好歹也被她拱了火——权势滔天的裘家在皇宫可以为所欲为，就连皇后都得对他们卑躬屈膝。
亓官霂焱那么要面子的人，不得气疯了？
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谁能想到会生出窦珺羲这个变故，让她掌握了“香料”这一实证。
原本的计划还有些漏洞，如今却是天衣无缝了。
只待拖住尹媛，待静妃产子后再一举爆发。
赌徒嘛，无非求财而已。
自从那日见了窦珺羲后，虞妆暖的心情都格外好，连人前对着亓官霂焱都和颜悦色起来。
说来惭愧，她一时赌气，让亓官霂焱吃了两个月的闭门羹，后者竟然一点脾气也没有。但她明白，闹脾气得有限度，何况她跟亓官霂焱并非寻常夫妻。
虽然紫宸殿那日并不愉快，但亓官霂焱之后又是甘受冷脸，又是夺静妃协理之权，又是逾制提拔窦珺羲，这姿态已是放的够低，再甩脸子就是她虞妆暖不识抬举了。
索性他也忙，二人这段时日还没有单独相处过。
入夜，她毫无睡意，便带了成群侍从往芳林苑去。自太液池遇刺，她愈发不敢独身出行。
这宫里的有些规矩得分人，比如夜禁，禁的是宫人和低位的主子，为的是怕他们趁夜生事，却没人敢管到皇后头上，毕竟皇后不会浩浩荡荡带着十几个人去趁夜生事。
自然，虞妆暖为了不惊扰别宫的人，也尽量往偏僻点的地方去。
未及芳林苑深处，见几树白梅开的恣意漂亮，细蕊嫩黄，抽条发芽，一众玉英中独盛瑶芳。
已是早春，大概是因此地势高，才有这梅花的绽放。
她走近观赏，以往入芳林苑，这几株白梅并不显眼，没想到在月夜皎洁下独放光彩，艳压群香，她庆幸自己披月而来，有幸一观，又怕自己的出现扰了郁郁芳华。
凑近花蕊，她以诗娱情：“应是夜寒凝，恼得梅花睡不成，我念梅花花念我，关情……”
念到“关情”二字，鼻尖正碰到一朵花蕊，酥酥痒痒，她调笑着用右手食指拨了拨那近在眼前的花枝，一枝的花儿细细地颤，似乎也在与她笑闹。
虞妆暖处在芳林苑一处景墙下的内侧，倏忽听见墙那侧有什么动静，接着便是陈安的声音。
“奴婢这回去拿个帔风的功夫，陛下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要不说出来奴婢陪您一起乐呵乐呵。”
接着便是阒静无比。虞妆暖下意识转身想走，抬腿便要往园子深处去，身后宫人不意她如此，忙着跟上，一时队形零零散散。
关键时刻，袖衿一把拉住了她。
虞妆暖无奈地看向她，你可真是我的好袖衿……
这一会子功夫，亓官霂焱已经从景墙那侧走过来了。虞妆暖内心叹息，认命地向他低头行礼。
亓官霂焱当然看见她故意躲着自己了，觉得又生气又好笑。他偏头看了一眼那刚才被她打趣的梅花，嘴角残笑犹存，步步走向她。
他步伐缓而沉，像庆云寺的老僧日日不倦敲击的木鱼，一声声叩在她脑海里，那“笃笃”之声愈近，她觉得血液倒流心脏，呼吸不畅，两眼发昏，有一种久违的情绪在心里滋生，瞬间丝藤漫野，不可收拾，那情绪叫做委屈。
其实这些时日她已经理出头绪了，亓官霂焱冷落后宫这么久，陈安说陛下在忙边疆的事，而边疆军队与裘家千丝万缕，他那么理智的人，不惩治静妃绝不会是因为旧情，只怕边疆近日真的会有大事。
抬眸觑他，案牍劳形，使君消瘦。
“还在生气么？”不知觉间他已走近的离她只有一尺之遥，低沉嗓音自头顶传来，倒有些哄人的语气。
她抬头，目光沉着，鼓起勇气，“臣妾只问陛下一句。”
“你问。”
“陛下不惩治裘氏，是否和军政有关？”
亓官霂焱呼吸滞了一瞬，没想到她能参透其中曲折，又苦恼于她的聪慧过人，生出几分无奈感：“想到瞒着你，没想到你能猜出来。”
他微微弯腰，极为认真地问：“是否知道了答案，你便不生朕的气了？”
虞妆暖偏过头，避开他的炽热眼神，回得极为诚实：“还有一点。”
似乎连日来的疲惫都被她的这点小任性给冲消没了，他的炯炯墨瞳像夜色一样深，上扬的语调透露出他心情愉悦，“那朕只能做一个史上最会哄梓童开心的夫君了。”
竟然有朝一日，亓官霂焱也能说出这么俏皮的话来，他自己都觉得震惊。
虞妆暖着实被他哄到了，看着眼前这张放大的俊脸，纵使她面上平静，心里已为他心动千万次。
必须承认，如果有什么能让她迅速原谅他的理由，那就是她爱他的野心与抱负，爱他与生俱来的高贵与决断杀伐的气势，也爱他睥睨四方但只为自己弯腰的模样。
只可惜这样一个男人注定不能为自己所独有，他要考虑的太多了。
虽是这样想，但她还是不打算轻易饶过他。
仰头看他，她作天真求知状，眼中仿佛鞠一捧清泉，盈盈月光，天地霜华，都在她这双纯粹又勾人的眼睛里。
“那陛下打算怎么哄呢？”
他凑近她耳边，月色如霜，他气息滚烫，“自然是要努力耕耘，让你早日生个太子出来。”
虞妆暖脸上一臊，瞬间低头耷耳像个鹌鹑。
太子涉及国本，她都还未有孕，他倒是就这样轻易的许了。
亓官霂焱乐见她害羞的模样，恍惚间忆起某年某月她的肆意张扬，与眼前形成鲜明对比。
心弦被撩动，他拉着她的手，快步走出芳林苑，“跟朕来。”
一路疾步奔走，宫人见到皆退避垂首，终于停在一高大建筑前，虞妆暖抬头，却看见“庆天门”三个字，怎么到了这里？她心里一惊。
庆天门是皇宫南门，也是正门，皇帝出巡，朔旦朝会，藩属朝贡，皆是从此门进出，这里守备森严，等闲不得进出，与六宫相距甚远，出了庆天门便是出了皇宫，可知寻常嫔妃是不能来这里的。
庆天门前是一条极其宽阔平坦的街道，宽四十丈余，每逢朔望朝参，上元集会，天下大赦等，皆是在此举行仪式，登庆天门城楼，可远眺京野，屋舍鳞次，视线极为开阔。
他携她登上城楼，在一众守备士兵难掩惊讶的目光下凭栏远望。
“你看那里，是什么地方。”他手指着远处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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