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却了大心事的亓官霂焱容光焕发，连对着犯错的宫人都宽容不少，陈安看在眼里，心知表面上是因为胤阳长公主的事解决了，实则是因为帝后重归于好，陛下心情明媚，连带着整个紫宸殿的春天都来了。
要知道以往哪次陛下与未央宫闹不愉快，紫宸殿的宫人不得跟着遭殃。陈安心如明镜，决定以后但凡陛下心情不好，他就往未央宫的方向多拜拜。
在殿内正出神，他就听陛下吩咐宣淮安王入宫，陈安不敢耽搁，连忙去办。
淮安王府邸距皇宫极近，是陛下登基后新赏赐给淮安王的，与皇宫西墙只一墙之隔，为的就是时时应召。
不出半个时辰，淮安王已出现在紫宸殿内，陈安行礼时打量一眼，不禁感慨起兄弟俩的不同。
陛下今日着紫檀色镶玄边鱼龙服，圆领箭袖长袍使他整个人看上去精神抖擞，而淮安王却依旧是广袖云杉，脑后随意束支发簪，像个风流雅士。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同样是坐着不说话，兄弟俩一个有海纳百川，威震九州之势，一个如闲云野鹤，恣意潇洒。
亓官霂焱自然也看见了霂扬颇为随意的装束，只是这么多年实在习惯了这个弟弟的率性，已懒得再去说他不合仪制云云。
他看回手中奏章，没抬头问了句：“用过早膳了？”
霂扬很自觉地找了处离他皇兄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头一句就开始没个正经：“托皇兄您的福，虽然来的匆忙，但好歹用了点隔夜的茶水。”他对大清早被来宣召的人从被窝里“拽”起来这件事很是不满，不好明着发泄，只好阴阳怪气。
亓官霂焱自然听明白了，一笑置之，“哧，你就不正经吧，反正也没几天了。”
霂扬一头雾水，问什么事情没几天了。
就见他皇兄露出自己的招牌阴恻恻的眼神，又带点玩味与嘲弄，对他道：“胡蕴先被贬，总要有人来顶他的职。”
霂扬顿觉背后发麻，感觉自己要被坑了。他皮笑肉不笑，“呵呵……兵部里有那么多才干敏达的能臣，皇兄随便提拔一个就是了。”
亓官霂焱对他伸出食指摇了摇，那意思是说非也非也。
“平津山一事，让朕充分意识到了你的才能，这样的能力不用来效忠国家多可惜啊，所以霂扬，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大展拳脚的时候到了。”
说得这么神乎其神，搁别人或许会以为这是个顶好的差事。
但霂扬听了却两眼一摸黑，做兵部尚书，领了实职，大半夜就得从床上爬起来上朝，上完朝还得当值，跟一群胡子齐腰长的老头大眼瞪小眼直到天黑，清闲的时候还好，忙的时候饭都吃不上，而且……朝中大臣不准狎妓吧？不妥不妥，怎么算都没有做个闲散王爷自在。
他一心想着怎么推脱掉这件事，亓官霂焱当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接着便说让他这两天就去兵部熟悉熟悉。
霂扬还想再挣扎一下， “皇兄，其实臣弟觉得还有比臣弟更好的人选……”
他皇兄眼睛微眯，“你是在怀疑朕用人的眼光么？”
“当然不是！”
皇兄上前拍拍他肩膀，给予鼓励，“君无戏言，任命文书都给你写好了，霂扬，好好干！”
霂扬欲哭无泪，早知道今天就称病不来了。
……
孟夏，静妃于平阳殿诞女，陛下赐公主封号：舒云。
虞妆暖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高兴，命人送去平阳殿的贺礼却堆成了山，前几日她已让袖衿跟尹媛断了联系，听闻尹媛最近被追讨赌债的人逼得都不敢回家了。
这些时日虞妆暖为了喂饱这头饿狼不知填了多少银钱，如今乍然断食，只怕饿狼会拼命反扑。
没过两日，长乐宫传话来说太后召见。
对于虞妆暖而言，太后是一个历经波澜，见惯风雨，睿智洞达又深藏不露的人，她有时候对你关怀备至，像个慈悲的长者，有时候又声色俱厉，叫你不敢亲近，所以每次面见太后虞妆暖都不敢轻怠。
至长乐宫，桂姑姑已站在门口相迎，脸上挂着得体的笑，抬手引她们入殿。
亓官霂焱这几日都宿在未央宫，连静妃产女也只是去匆匆看了一眼，虞妆暖大概能猜到太后要说什么，所以临出门前将提早抄好的佛经放入了袖中。
拜见礼后，她从袖中拿出经文，双手置于桌上，“儿臣闲时抄了一遍《心经》，奉与母后。”
太后语气淡然，道了句“你有心了”，便开始与她拉家常，虞妆暖应对自如，又说些讨巧的话哄得太后笑意连连，直说她跟晋阳学坏了。
一番寒暄后，终于进入正题，“你也知道，按我朝惯例，嫔妃生育后一般都会晋位，静妃诞下皇嗣，虽是位公主，也是孕育有功，况且她服侍陛下多年……”
太后说话时一直盯着她，又故意停顿在此处，很明显是试探她的态度。
虞妆暖面带笑意，很自然地问：“那陛下的意思是？”
太后一愣，没想到区区一载光阴，眼前之人已经对应对宫闱之事如此得心应手了，不仅叫人寻不出破绽，还能从容地把问题抛回来。
太后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柔缓：“哀家问了几次他都避而不谈，哀家就知道该来问你。”
沉默的间隙，桂姑姑命人前来奉上新茶，滚烫的热气漂浮在二人之间，太后看着虞妆暖眼都不眨一下，虞妆暖知道今日是绕不开这事了。
将眼前碎发撩到额后，她一派贤淑模样，“儿臣叨践后位，不敢擅专，此事还是问过陛下再决定吧。”
太后眉头微皱，神色不豫，强撑着耐心道：“是这个理，可哀家想先问问你的意见，再让他拿主意，有什么不对么？”
气氛微妙，虞妆暖没有立时回话，她不想得罪太后，但也不想抬举静妃，况且她实在想不明白太后为何执意替静妃出头。
终究是脾性难改，她还是没压住心底的那口气：“母后既要问儿臣意见，儿臣便直言了。依儿臣看，静妃本就德不配位，更遑论晋位。”
“她如何德不配位？”
面对手段老辣、心思缜密的太后，虞妆暖如履薄冰，虽然从来到就装作从容，但其实心里丝毫不敢懈怠，略一斟酌，她开口道：“母后可能不知，先前裘筠楠犯事时，静妃曾以她与陛下的情分要挟陛下，如此徇私，甚至不顾陛下的感受，实在辜负陛下对她的信任。儿臣想，或许就是因为此事，陛下才不愿晋她位份。”
虞妆暖如今也是学聪明了，静妃刺杀自己的事不能提，毕竟还要等尹媛这最后一步棋，索性就拿亓官霂焱当挡箭牌，句句不离他，句句为他着想，既挡了太后的话，也显得自己贤德。
果然太后不料她如此“出招”，被噎的一时没有应对之策，趁着喝口茶的功夫思量一番，最终只能不咸不淡地将此事揭过。
但虞妆暖忘了，也就是几个月前，她曾因跟亓官霂焱使性子而被太后叫到长乐宫狠狠训斥。
今日她虽然设法驳回了太后要给静妃晋位的提议，可敏锐如太后，如何能看不出她的小心思，偏偏太后还反驳不了她，被这么一堵心里对她的不满成倍增加。
于是太后虽然暂且放弃了对静妃晋位，但言语中对她颇有指责之意，气氛比方才更微妙了。
长乐宫虽大，四下却除了偶尔的鸟鸣便再没任何声音，虞妆暖眼见门外成群列队的宫娥走过，竟然都只有宫裙摩擦声，一点脚步声也无，太后治理后宫的手腕可见一斑。
短暂的寂静，太后慢悠悠掀盖品茶，瞥她一眼，不经意道：“听说陛下连续几日宿在你宫里，甚至连午膳也在你那里用。”
虞妆暖点头说是。
见她理所当然的样子，太后再压不住怒火，语气冷了很多，“你是皇后，理应顾全大局，怎能独占夫君宠爱，皇宫不比寻常百姓家，只有百花齐放才利于稳定，似你这般霸着皇帝，后宫里其他女人都喝西北风么？”
虞妆暖这才回过味来，太后今日为静妃出头是假，敲打她独宠是真，恐怕太后是以为亓官霂焱不愿为静妃晋位，也是因为自己吹了枕边风。
可腿长在亓官霂焱身上，他想去哪里又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何况帝后琴瑟和鸣有何不好，太后为何如此介意后宫里有人独宠之事？
好不容易与亓官霂焱和好，太后却非要横插一脚，虞妆暖一时没忍住，强硬回嘴：“陛下去哪里全凭他自己心意，儿臣左右不了，他来未央宫儿臣总不能将他撵出去，况且上次儿臣将他拒之门外，母后不是也不高兴么？”
她满脸不逊，惹得太后勃然大怒，连向来处变不惊的桂姑姑都惊讶地抬头看她，知道皇后有脾气，可没想到她有一天敢向太后使出来。
太后不是陛下，可不会对她那么宽容。
只见太后憋得脸都有些红了，半晌才咬牙撂出一句：“你可真是哀家的好儿媳。”
平了平气息，太后接着道：“既然说到了，哀家也就不跟你藏着掖着了，陛下嫔妃少，子嗣更少，你入宫一年有余，陛下宿在你宫里最多，可你肚子至今没有动静，身为皇后，占着陛下宠爱却不能为皇室开枝散叶，还阻挠其他诞育子嗣的嫔妃受赏，这就是你的风度？这就是太傅的家教么？”
听到最后一句，虞妆暖猛然抬头，她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像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她只记得随性而为，却忘了自己在宫里也代表着虞家，代表着父亲。
若是父亲知道她在宫中如此任性，只怕会像太后一样责问她，在父亲眼里，女子应是贤良淑德，而皇后是天下妇人楷模，更应如此，方才她忤逆太后，已是万分不该。
都怪衡阳，把她心教野了。
之后她不敢再顶撞太后，任由太后好一通训斥，绝不还口，只望能不牵累父亲名声。
太后解了气，终于肯放她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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