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屿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以为自己在做梦。
一个过于真实，真实到令人心悸的梦。
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钻进鼻腔，头顶是刺眼的白炽灯光，晃得他眼前发花。他动了动手指，触到的是粗糙的床单布料，耳边传来医疗仪器规律的“滴滴”声。
这不是他的卧室。更不是十年后，他和沈牧年那个精心布置，充满了两个人生活痕迹的家。
混乱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凶猛地冲撞着他的脑海。最后的印象是刺耳的刹车声，玻璃碎裂的巨响，以及浑身撕裂般的剧痛。他驾驶的车冲出了护栏，翻滚着坠入黑暗。
他应该死了。
可现在……
他猛地坐起身，这个动作牵动了手背上的输液针，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他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单人病房，陈设简单，窗外阳光正好，绿树成荫。
不对，这一切都不对。
他的目光落在床尾挂着的病历卡上，上面清晰地印着日期——X024年5月17日。
周屿的呼吸骤然停滞。
X024年？这怎么可能？这分明是十年前！他二十二岁，大学刚毕业，因为一场急性肠胃炎住院的那一年！
他难以置信地抬手抚摸自己的脸颊，触感年轻而富有弹性，绝不是三十多岁时那般带着些许岁月痕迹的皮肤。他掀开病号服，腹部平坦，没有后来因为生活规律而微微凸起的小肚腩，更没有车祸应有的任何重伤痕迹。
他重生了。回到了十年前。
一股巨大的、近乎荒诞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他没有死！他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一切还都来得及的时候！
沈牧年。
这个名字如同暖流，顷刻间淌过他的四肢百骸，带来一阵战栗般的激动。他的牧年，那个在他三十二岁生命里，陪伴了他整整十年，从青涩到成熟，彼此融入骨血的爱人。
他现在就能见到他！见到那个还没有经历家族变故、没有被迫迅速成熟、依然会对他露出温柔腼腆笑容的沈牧年！
记忆中，这次住院，沈牧年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那个只比他大三岁的恋人，那时虽然也已经显露出沉稳的性子，但在他面前，总是温柔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宠溺。会因为他嫌药苦，就像变魔术一样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会笨拙地削苹果，然后把坑坑洼洼的果肉递到他嘴边；晚上会挤在窄小的病床上，紧紧抓着他的手，低声说：“小屿，快点好起来。”
想到这些，周屿的心脏就像被泡在温水里，酸软得一塌糊涂。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想要确认这不是又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他拔掉手背上的针头，血珠瞬间沁了出来，他也毫不在意。他踉跄着下床，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病房门口，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房门。
病房外的走廊安静而空旷。
然后，他看到了。
那个人就站在不远处的窗边，背对着他，身姿挺拔如松，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午后的阳光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冷硬的光边。
仅仅是看到一个背影，周屿的眼眶就热了。是他，真的是他。哪怕隔着十年的光阴，他也能一眼认出这个刻入灵魂的背影。
“牧年……”
他声音沙哑地唤了一声，带着失而复得的哽咽和满腔快要溢出来的思念。
窗边的人影微微一动，转过身来。
阳光勾勒出他清晰冷峻的侧脸线条，高挺的鼻梁，薄削的嘴唇，以及那双……周屿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不带丝毫温情的眼眸。
周屿所有激动的话语，所有奔涌的情绪，瞬间冻结在喉咙里。
眼前的男人，确实是沈牧年。是比他记忆中更年轻、轮廓更锐利的沈牧年。但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记忆里的沈牧年，看他时眼神永远是暖的，带着纵容和爱意，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温柔。而眼前这个人，五官依旧俊美得天怒人怨，可那双深邃的黑眸里，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像是终年不化的积雪。他的气场强大而疏离，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仿佛不是来探病，而是来参加一场商业谈判。
这不是他的沈牧年。至少，不是他记忆里那个会为他手足无措、会对他温柔浅笑的恋人。
“醒了？”
沈牧年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却如同冰冷的玉石相击，没有任何起伏。他迈步走来，步伐沉稳，西装裤线笔直得像刀锋。他在周屿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他垂眸，目光落在周屿没穿鞋、踩在冰凉地板的光脚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那绝不是心疼，更像是一种对“麻烦”的不耐。
“医生说你没事了。”他陈述，语气公事公办，“既然醒了，就回去躺着，别添乱。”
周屿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冷却。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大脑一片空白。
添乱？
沈牧年从来不会用这种词说他。哪怕他曾经因为任性搞砸了很重要的项目，沈牧年也只是摸摸他的头，说“没关系，我来处理”。
巨大的落差让周屿心脏阵阵抽紧，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牧年……你……”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你怎么了？”
沈牧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我没怎么。”他语气疏离，“你好好休息，公司还有事，我先走了。”
说完，他甚至没有等周屿的回应，便径直越过他，朝着走廊另一端走去。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晰而冷漠，一声声，敲打在周屿的心上。
周屿猛地转身，看着那个决绝的背影，忍不住提高声音：“沈牧年！”
背影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首，用眼角的余光扫过他，那目光冷得让周屿如坠冰窖。
“还有事？”依旧是那毫无温度的语调。
周屿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想问“你不陪我了吗？”，想问“为什么这么冷淡？”，想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可在那双冰冷眸子的注视下，他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牧年转过身，毫不留恋地离开，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周围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周屿一个人，穿着单薄的病号服，光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窗外阳光明媚，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狂喜褪去，剩下的只有彻骨的寒冷和铺天盖地的茫然。
为什么……会这样？
记忆中，这次住院，沈牧年请了整整三天假，衣不解带地照顾他，直到他康复出院。那时的沈牧年，眼神温柔，动作细致，会因为他一个皱眉就紧张得不行。
可现在……
那个会为他心疼、会为他紧张的沈牧年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看他如同看陌生人，甚至带着隐隐排斥和冷漠的沈牧年。
重生带来的喜悦被现实击得粉碎。周屿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
手背上，方才拔掉针头的地方，血珠已经凝固，留下一个暗红色的针眼，微微刺痛。
但这刺痛，远远比不上心口的万分之一。
他回到了过去，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
却发现，时光依旧，故人已殊途。
他所熟悉的那个温柔恋人，在这个时空里，对他只剩下冰冷的疏离。
到底哪里出了错？
这场看似恩赐的重生，其面目似乎远比他想象的，要更加狰狞和残酷。他以为的救赎之路，或许从一开始，就指向了另一个更深不见底的深渊。
周屿蜷缩在墙角，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沈牧年身上那冷冽的木质香水的尾调，此刻闻起来，却只剩下无尽的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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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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