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熙二十年十二月底,云中城出了件大事。
皇城戒严,消息封锁。御云军全体出动,挨家逐户搜查,奔走找寻,不知疲倦。
飞雪停了纷扬,寒风仍盘旋未止,银装素裹的地面沾上歪扭密集的脚印,呼啸一过,便冻结成厚实坚冰。
皇宫内,从金池宫至勤政殿的宫道,始终打扫得干干净净,无人敢置喙,皇帝整日到底要往返几趟。
小太子自前夜不见踪影,至今已两天两夜。
众人战战兢兢。
玉昭徽数次暴怒,将大臣派去寻人,甚至罢免早朝,放言:“太子归来前,皆不上朝。”
皇宫内外乱成一锅粥。
太子走失是大事,却没谁敢走漏消息。
六日后,翻遍皇城,仍无所获。
知情者猜测,太子已去了更远之地。焦急之余,显然更好奇,究竟何方神圣能拐走聪明伶俐的小殿下?
况且,太子在宫里比皇帝还尊贵!享沐千恩万宠的宝贝金疙瘩,谁敢动?
十四岁的墨雲微,暂时是不敢动的。
尽管他想过,带他远走高飞。
将错就错极容易,可他们又能去哪里安身立命?皇子娇贵,他养得大吗?又凭何要他陪自己吃苦呢?
还是意气用事了……
此时,城郊处,山林间。
墨雲微正在清理某个狭窄的山洞。
这洞仅够容纳两名成年男子,应是猎户挖作避雨之用。他已除完残雪,在用火焰烘烤。
平坦处,积雪于昨日融化,今夜温度回升,山洞里火堆越烧越旺,噼里啪啦的声响,在林中格外吓人。
洞口坐着等待的小小人影,身着青色袄,头戴白棉帽,整洁干净。他不停摇晃左手上那对银镯,摆弄腰间缀饰,叮铃当啷、叮铃当啷……
墨雲微离得近了,听到声音,知道对方是故意引起他注意,只好加快动作。
待收拾好,墨雲微把人抱起。
两人靠坐在山洞里。
软乎乎的小身体朝墨雲微怀里挤了挤,经过长久跋涉,虽感染风寒,依旧焕发活力。
他从温暖的披风里钻出圆脑袋,瓮声瓮气地问:“阿微,要到你家乡了吗?”既天真,又令人心疼。
“绥儿,我们可能……到不了了。”
他们力量微薄,何其弱小。
离了皇宫,出了皇城,却永远逃不开云中城。
浓黑眉眼间满是疑惑,他想问:“为什么?”看墨雲微神情疲惫,又沙哑地说起别的,“背我,是不是很累?”
父皇和母后背不了他多远就会气喘,而墨雲微背上他、挎着包袱,翻山半日,定是累的!
他在心里责怪:这山干嘛这么高!宫里所有人都听他的话,他要请人帮忙,移平这座山!
墨雲微难得被逗笑,“回去是该控制膳食了。”
即使在艰苦环境下,他每日仍吃许多,胃口比在皇宫还好,包袱里的食物也不剩多少。
墨雲微冻得通红的双手,拢了拢包裹着两人的貂裘。身上剩的银子多数给怀里人买了棉服、吃食和药物,接下来,该费心了。
玉绥心白嫩软胖的脸包带着丧气与懊恼,为何要回去?他不想见那凶巴巴的冷宫废妃。
“阿微,不回去,好不好?”
小团子在他身上爬,拱着拱着停留在他面前,“啾”的一声,亲响了脸颊。
“撒娇也没用,绥儿,我没银子了。”少年毫不掩饰窘迫,假装袒露心迹,“你真是不好养啊。”
玉绥心轻轻地蹭蹭对方脖颈,似用鼻音回答:“嗯!不好养也要养!”
他自出生,便住金池宫,含金汤匙,如今让他睡荒山野地,啃冷硬馒头,也无丝毫抱怨,反而觉得稀奇。
这样懂事的皇子,如何舍得?
墨雲微再次妥协,“明日……继续赶路,休息了。”
能走多远,算多远吧!
小家伙安静地靠他颈窝里熟睡。
墨雲微却不敢入眠,此处偏僻难寻,常是野兽栖息点,他必须时刻警觉,确保两人安全。
虽说回温了,却也只是相较前段时间,云中城从未下过如此大雪,今年气候实属反常……
多年后,凡经历这场天灾的人,也仅能感叹一句:天意无常。
“绥儿,起了。”
少年独特的嗓音伴随着山间雪水汇聚成流,频频响起。
不知唤了几遍,玉兴绥撅起嘴,圆鼓鼓的脸庞被墨雲微轻捏慢扯。
他揉揉脸,睁开双眼,缓过五秒后,嘿嘿一笑,“早醒了。”
六日来,他们已养成习惯,墨雲微夜晚守夜,待黎明能视物,又换玉绥心。
墨雲微将这视为生存技能,玉绥心却只当作趣味游戏。
两人穿行山林,翻越高岭,离云中城越来越远……
待翻过座座高山,隐匿行踪后,墨雲微改变了偏僻路线,混入村庄人群,借机打探消息。
“前面有个村子,我们得去换些银子。”
“阿微,你挖洞做什么?”
“逮兔子。”
“咦?逮给我做宠物吗?”
“我们这样子像能养宠物的?”
“嗯……不像。”玉绥心捧着脑袋安分坐旁边,联想起好友,愁眉苦脸地问:“姑姑能照顾好金豹吗?”金豹是他在金池宫养的宠物。
“它那顽皮性子,恐怕……”不能。
在玉绥心清澈的眼神下,墨雲微及时改口:“可以!陛下能帮忙照看。”
“对!母后虽讨厌金豹,但父皇会帮我。”他转愁为喜,扯了扯棉帽,“阿微,帽子……好热!”
“不许!”
“好吧。”
“等下山回暖,允许你不戴它。”
“嗯!衣服也好热!”
“热也给我穿着。”
“好吧。”
两人边猎物,边赶路,不知不觉一月余,到达了云中城南方。
目前这次捕猎,他们运气极好,挖的陷阱竟逮到两只灰狐。
墨雲微只好扔掉些不必要的物品,再带着玉绥心下山。
“阿微,真的不能养狐狸吗?”
墨雲微看着对方认真的傻样,哄骗道:“一只狐狸三餐都要吃兔子,你能每日猎到三只兔子?”
玉兴绥的目光仿佛在说,你能。
墨雲微抢先回绝:“反正……我是不能。”
“阿微,我们可以三日猎一只兔子,把兔子分成多份,少餐少食。”
“你可以一日只吃一餐饭食?”
“嗯……好像不行。”
墨雲微扶正对方的棉帽,吓唬道:“不卖狐狸,要饿肚子。”
玉绥心又摇晃起随身饰品,“这些都能变卖,换银子!”
看对方挺起小胸脯,墨雲微哭笑不得,“放心,还未沦落到如此地步。”
玉绥心牵紧了墨雲微,“阿微,这里人好多。”
“嗯,此地名叫全岭镇。”他单手将玉绥心抱起,提着狐狸站到了一间僻静店铺的墙角。
两人不管样貌举止,还是穿戴装扮,无一不彰显着非同寻常。在墨雲微思考要如何不引人注目地交易时,一名路人突然走到他面前。
“两位小公子从何方来?到何处去啊?”路人点头哈腰,拦住前路,问话时,多次瞟向玉绥心,“可有难处需帮忙?”
玉绥心对上路人视线,大胆地表达需求,“我们要卖狐狸!”
路人普普通通,却立即从衣兜掏出锦袋,“卖给我吧。”
可谓有求必应。
墨雲微犹豫后,接过钱袋,打开看了眼,便把装有狐狸的布袋递去。
路人离去前,留下一句:“岭南客栈,随时恭候。”
待路人走远,玉绥心雀跃,欢呼:“太好啦!我们有银子了!”
墨雲微把怀中人放下地,展示钱袋,“这够买两个金豹了。”
玉绥心向来聪明,瞬间领会道:“暴露了?”
“绥儿,我们该回去了。”
他还未具备带他逃离云中城的能力,若执迷不悟,下场定然凄惨。
玉绥心撇嘴,扭过小脸,十分不愿。
墨雲微只得蹲下安抚,拉住他的小胖手,耐心道:“皇上和皇后想念你了。金豹也需要你的照顾呢。且你是太子,要主动承担责任,不能耍小脾气了……”
小孩红了眼眶,似乎马上就能滚出泪珠。
“再不回去,陛下和谷太傅必定不会饶我。”
玉兴绥一袖子揽走了将要掉落的眼泪,使劲吸鼻子,“可……我是来逃命的。”
可怜极了。
墨雲微擦着对方红润的脸颊,“可我只是带你出来散心啊。”逃什么命?
玉兴绥“哇”的一声,尽情哭泣。
墨雲微猝不及防,慌乱地去抱他,“怎么哭了?回去后,我会和陛下解释。”没人会责罚你,要罚也是罚我。
他从未如此大哭过,哭声吼得墨雲微心惊。
“绥儿乖,好好说话……”
“呜……我……我、害怕。”
“那个……废妃,她、她要……掐死我!”
什么?
“我差点……被她……掐死了。”
他打着哭嗝,哭得越发厉害了。
墨雲微将他抱起,不断拍打肩背,好不容易才哄好,在断断续续的描述里,他大概弄清了始末。
那是玉绥心第一次踏足冷宫。
小太子贪玩,摆脱了伺候的冯姑姑,蹦蹦跳跳,独自进入玩耍之地。
宫里人都说,这里没人敢来,他相信冯姑姑也绝不会来。
冷宫显然荒废已久,残垣断壁,破破烂烂。院内乱糟糟一片,墙角长满杂草,光线昏暗,灰尘遍地……
这个环境……老鼠一定极多,下次要带金豹一起来玩。
玉兴绥好奇心强烈,开心地走进里面摸索。
他胆子大,东蹓西逛,见到不认识的物件还会搬起来查看,没一会儿,就把双手弄得黑漆漆。
在他想着去净手时,鼻端无名涌入一股香味。
等费劲找到香味源头,他已穿过重重房宇,置身于冷宫尽头。
那里有水井和木桶。
玉绥心欣喜,乖乖地去洗手。过程中,他无意瞟到那间大门敞开的屋子。
屋内装饰极为漂亮。
他记得路,本打算看一眼便走,扒在门边偷看完,却鬼使神差走了进去。
屋内每一样物品都有那种香气,连木头、铜镜都香,很是好闻。
他规规矩矩,并未乱动。要走时,屋内香味忽而浓郁,而散发香味的,正是一名红衣女子。
红衣女披头散发,阴森瘆人,诡异的笑容加深了脸上疤痕。
如鬼魅,似邪灵。
可怕!
玉绥心发现不对,迅速转身,想跑出屋子,却被扯住玉冠上的发带。
“疼!放开!”他小手胡乱挥舞,碰倒周边瓷器。
用尽力气,拳打脚踢也无济于事。
她一声不吭。
“放肆!我是太子!”稚嫩的童音未有威慑,反引得红衣女暴怒,冰凉十指掐上嫩生生的脖颈,他被压倒在地。
红衣女放声大笑。
他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垂危之际,金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入屋内,张口咬住红衣女施力的手臂。
尖牙刺透皮肉,鲜血浸出,红衣女耐不住疼痛挣扎,不得已松开手。
金豹也松了口,一副进攻姿态,对着敌人龇牙咧嘴。金黄的毛发华丽而明亮,琥珀瞳仁闪烁出凶狠目光。
威慑十足。
红衣女捂住手臂,急切退至墙角,翻找案几处的药粉,匆忙撒在身上。
金豹嗅到气味,放弃了攻击,厌恶地退后。它返回玉绥心身边,布满黑色圆斑的脑袋拱向对方。
玉绥心紧吓过度,昏睡前,除了金豹,只扫见红衣女血红的裙角。
他不知她在瞪他,目眦欲裂。
因屋外脚步声,红衣女终是快速离去。
玉绥心被冯姑姑抱回了金池宫。
醒来后,他从冯姑姑口中得知,原来那女鬼是冷宫废妃,名为……岳玲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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