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鹤知走了。
只剩下宋安然和赫连迟两个人相对而坐。
他方才那句话带着些警告的意味,一下便让气氛尴尬起来。
赫连迟垂着眼睛,若有所思,看着他不咸不淡的模样,反倒让宋安然紧张起来,指尖在桌下揪着裙摆。
半晌,她道:“赫连公子,哥哥没有恶意,你不要介怀。”
“没有没有,我刚才只是在想这淡色的垂仙花实在难得,说起来我到青州也有段时间了,满大街只见到淡紫或者朱红的垂仙花,像小姐家这种淡色的,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赫连迟主动打破僵局,拂衣起身,椅子划过地面发出轻轻的声响,日照光线挣破云层从半空中洒下,贴着少年挺直的脊背落在身后。
虽然身上穿的是哥哥旧衣,样式过时,但也难掩其人身上绝代风姿。
他怎么比哥哥还好看。
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宋安然马上垂了脑袋,心如擂鼓。
好奇怪,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她抬起指尖捂住胸口,抿唇,这时,一道阴影笼罩了她。
赫连迟去而复返,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左右手各拈了一朵落花,笑道:“安然小姐,我可以收藏两朵吗?”
她坐着,他站着,从这个视角看去,她所有的目光几乎都被他的眼睛占据,他笑起来眼下有一点细纹,本就明亮的双眼拱起,如春水碧波。
风从赫连迟的身后吹来,她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说不上来是什么香料,却让人联想到系马高楼,酒垆当风的场景。
“没,没关系,你喜欢就收着吧!我去给你收拾床铺……”
说罢,安然急匆匆越过少年往屋内走去。
她走的很快,甚至连身上被风扬起的轻纱拂过少年脸侧都没有留意到。
赫连迟楞了会,等身后传来轻轻关门的声音,才反手将两朵花收入乾坤袋中。
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大刚一脸凝重,要是他刚才没有看错,那个宋鹤知取出的是名剑重清,这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拿到的宝贝,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御使的。
七大名剑之所以出名,就在于它们天生剑灵,若非足够强大的主人,根本无法使它们臣服。在如今七把名剑分别收藏于道盟七大家族中,但而今只有道盟盟主——贺崇,驯服了他们家传的名剑,其余的六把仍在等待主人。
而重清应当被收藏在宋家——这个宋鹤知与道盟宋家有关系?
但是这可能吗?
照道盟宋家那种飞扬跋扈的家风,他们家族的人能忍受这种清贫的日子?
而且也没听说过宋家有宋鹤知这号人物。
但是重清的确在他手上——
“老大?要不要去查一下宋鹤知。”
“不着急,等他查到我们头上了,你再反过去顺藤摸瓜,省事。”
诶?
大刚一愣,呆呆地看着赫连迟,“老大,你这么肯定?万一他没查咱们那咋办?”
“你信他不查还是信卫筱玲给我批一百两任务经费。”
“那他肯定得查。”大刚斩钉截铁道,他可太了解筱玲小姐了,别说一百两,就是二十两她也不舍得给老大。
也不知道老大这个大师兄是怎么干的,咋就弄得全师门上下人嫌狗厌呢。
他的想法强烈到溢出,被赫连迟准确捕捉,他眯着眼睛啧了一声,曲着手指敲桌子,“想什么呢?这可不是我的问题,是卫筱玲天生铁公鸡,你看她对谁不是这个鬼样子——行了行了,别说她了,你调查清楚后暂时不要过来,就在青州城中待命,保持联系,我估计今天晚上这里就得变成【牢房】。”
现在宋鹤知还没来得及在周边放盯梢的眼线。
大刚会意,点头离开。
*
清水镇在大岭山以南十五里,在距离镇口半里处,宋鹤知收了飞剑,落地缓步行走。
一路上行人渐多,见了他都笑称一声宋先生。
“宋先生!今儿学堂不是不上课吗?你怎么来了?”
“有些事要办。”
他答应着,穿过泥土夯实的主街,拐进了一处狭窄到只能穿过一人的小巷,走到尽头。
两侧的墙高高耸立,太阳照不进来,黑漆漆的门板看起来像棺材。
事实上这间宅院的确是清水镇出名的凶宅,不然他也不可能以极低的价格买下这块地方,还偷偷藏起了自己的死士。
指叩三下,门扉轻开。
吱呀一声怪响,幽幽的风先一步钻出来,吹动脚下衣摆,门缝背后是灰蒙蒙的回廊,当中一块屏风,褪色的荷花如晚秋一般枯败。
走进去后门自动关上。
回廊上的影子拖得很长,明明是明艳的白天,天空高悬的白日却照不亮这间宅院的半分,黑压压的怨气就像乌云一样,时时刻刻笼罩在四方屋脊上。
正中间的大厅没有门,对着院子敞开,里面的景象一览无余,褪色的朱红房梁上吊着一具白衣女尸,烂的差不多了,左小腿掉在地上,断口处长满青苔,空洞洞的眼睛朝着外面,好像在说救命。
这具尸体从他买下这座宅院的时候就在这里了,正是这里成为凶宅的原因。
这个女人为什么死宋鹤知不关心,收尸更是与他无关。
他仅仅是需要一处可以为他隐藏秘密的地方。
这里就很不错,阴森,可怖,让人害怕。
他一眼都没有看那具可怜的尸体,数十道黑风咻咻划过屋脊,落到他面前。
“少爷!”
十五个蒙面黑衣人在宋鹤知面前齐刷刷跪下。
“齐安。”
“属下在!”
被叫到的人从人群中站起,这是个大概二十多岁的青年人,浑身上下包裹在一片漆黑中,只露出眉毛和眼睛,眉毛很浓,眼睛很亮,光看这两个地方,很难让人想象到,二十三岁的他,已经为少爷杀过了一千八百九十多人。
无一失手。
也因为这点,他颇受信赖。
阴森森的风从堂屋里传出,白衣服在摇摆,风声像女人的哭声,有人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下一瞬,红光闪过,那人轰然倒地,鲜血汩汩地从喉咙中滚出。
血浸湿其他人的衣摆,但是无人惊动,这是死字营的规矩,不可畏惧,不可退缩,不可背叛。
宋鹤知慢条斯理收回手臂,捻掉指尖残余的灵力,“去调查那个赫连迟,三天之内,我要他和他家人的所有信息,另外,派三个人到1801号所在之处,盯着那两个人。”
“是。”齐安面无表情,起身安排手下的行动,一点没受到方才插曲的影响。
风声萧萧,宋鹤知迎风站立,任凭风掀动自己的衣裳,眼中倒映出堂屋中晃荡的女尸,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发出一声轻笑。
差点忘了,他今天不必到学堂教书。
齐安听到主子的声音,早回过身等候发令。
“镇子口附近有个卖豆腐的,杀。”
*
大岭山腹地,巨树高耸入云,残叶堆积的林间,宋安然和赫连迟一前一后地走着。
给赫连迟整理好床铺后,她便打算上山采采药,之前攒下来的一部分给赫连迟治伤用了,不够她换厨房材料的钱。
本以为赫连迟会在家好好休息,但谁知他死缠烂打硬是要跟上来,美其名曰保护,其实就是自己呆不住而已吧。
“哇!好高的树啊!安然小姐!”赫连迟抬起头上斗笠仰望天空。
只顾着感叹此木之高,一时不察被宋安然甩在了身后,赶忙两步跟上去,踩在地上的靴子发出沙沙声响。
他自然是察觉到了现在安然小姐不太想搭理他,但是没办法,鬼知道宋鹤知的人什么时候会到?他不趁着这个时候搞明白宋安然眉间印记的来历还等什么时候。
“东方十五步,有卷翼草一株。”
脑海中的声音如约响起,宋安然收敛心神,走到声音指示之处,蹲下身子拨开乱草,果然是一株带着白绒的小草,她掏出小锄头。
赫连迟保持一定距离蹲在她身边,很是贴心地举着斗笠给她遮阳,宋安然瞥了一眼,有些不赞同道:“你不能晒这么多太阳的,快把斗笠戴好。”
赫连迟:“不打紧,我可皮实了,刚加入镇安阁那会儿,阁主大人为了磨砺我,可是专门挑最难的差事给我办,什么杀人大盗,吃人妖魔,我都对付过,要说受伤,比着还重的都有,我都习惯了。倒是小姐眉心的花钿如此好看,想来花了不少心思点染,若是晒化了岂不可惜。”
“……不会。”
宋安然说着,将拔出的草药抖掉泥土,反手扔进背篓,“这是天生的。”
她只说到这里,仿佛不愿意多说,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三十步后蹲下。
赫连迟跟着她身后,扣着斗笠尖的手贴在一上一下,扇出来的风扑在脸上,侧面打过来的日光形成光晕,恰好掩饰了眸中的思索之色,片刻后,他抬起头,恢复笑盈盈的面色。
“是了是了,如此祥瑞,非天生不可。”
“赫连公子?是什么意思?”
宋安然正举起锄头准备采药,听到赫连迟如是说,便保持着蹲姿回头看他。
赫连迟笑意盎然,边走来边道:“安然小姐你眉间这印记乃是新月拂云,与我中土东陵之西的坎达雅利人所奉的月神印记有八分相似呢。”
坎达雅利人?月神?
“那是什么?”
“坎达雅利人是生活在西边密林中一群信奉月亮的人,他们相信月亮就像我们相信老天爷一样。”
“哦,这样啊——他们的名字真奇怪。”
宋安然显然也起了兴趣,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外面的东西,这种感觉就像关了很久,有些霉味的房间中吹进来了清风。
“哈哈,这是他们的话嘛,他们把自己叫做坎达雅利人,若是翻译成我们的话就是信月亮的人,但是这么叫起来不好听,索性便照着他们的话说了。”
“那这个地方,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什么样的地方?”赫连迟思考了一下,接着道,“哎呀,这个地方可大了,人啊风土啊也跟我们很不相同,一两句话可说不清楚——这样吧,我给你吹首他们的曲子,听了你就知道了!”
“可是没有乐器呢。”宋安然有些失望。
“怎么会没有呢?你看,这儿不就有了。”
赫连迟摊开手心,变戏法似地拿出一片绿叶,这就是最简单的乐器了。
宋安然呆呆地歪着脑袋,眼中映出那枚小小的绿叶,“赫连公子,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意识到这么说貌似有点怪怪的,她立刻补上一句,“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一片叶子怎么吹的响,不如等我回家请哥哥为我们带一支竹笛回来?”
“小姐,世界的大道正是在简易中演化出来的啊。”
他抿唇一笑,将叶子放在唇边。
宁静流畅的曲调自少年唇畔流出,如同潺潺缓缓的月光,点点明霜贯穿流星飞坠的晴夜,月亮要坠下来了么。
宋安然由蹲姿缓缓坐下,双眼怔愣迷蒙地看着前方,她好像看到巨大的明月正无限贴近大地,沾着露珠的青草轻轻擦过纯白皎月虚无的轮廓,古老的歌谣、悠扬的铜铃、空灵的歌声……
自远方之远方传来,仿佛见人们起舞,裙裾如旋,冰盏里盛满琼浆玉露,带泪鲜花在煌煌火光里战栗,清圆的露水,一滴,一滴,跌入平静的潭面,击碎那轮明月。
月亮里的是什么?
【月亮已经升起,流浪的孩子为什么还不回家?】
月光幻化成一只圆润的胳膊,洁白指尖端着盈盈辉光,宋安然如置云端,被牵引着伸出手去。
“你听到了什么?”
乐曲间歇,她听到赫连迟的声音,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
她本能地复述她听到的声音:“……月亮已经升起,流浪的孩子为什么还不回家……迷雾已经散去,不会再有无名的梦,不会再有无望的泪,不会再有无回应的爱——”
“还有呢?”
赫连迟停下吹奏,曲调最后一个尾音被风吹散,他蹲下身子,从底下望着安然有些扩大的瞳孔。
他方才吹的是坎达雅利人的摇篮曲,这种对坎达雅利人来说是安神的曲调,对他们之外的人有一定的控制作用,可令听者陷入幻境,能在幻境中看到什么,多半取决于听者的过往经历。
坎达雅利人信奉月亮,以月神作为自己的神明,宋安然眉心胎记与他们的图腾有八分相似,又与他正在追查的魇魔留下的线索相似。
他已经拜托坎达雅利大长老调查魇魔与他们的关系,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意外的变量。
宋安然的眸子半垂着,升起一片蒙蒙的雾气,这是陷在幻境中的状态。
赫连迟盯着她,试图从她暗淡的眼睛中读出一些线索。
“还有……月亮。”宋安然喃喃道。
突然,涣散的眸子咻地聚合,清澈地映出明亮日光。
“啊!”她轻呼一声,眼前破碎的景象一点点重合,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里有月亮。
月亮。
少年若有所思地撑着下巴,额前碎发在眉上浮动,深邃的目光藏在阴影中,让人瞧不真切。
一阵逆风吹来,他抬起头,扶住往前倒的宋安然,她比他想的要脆弱的多,仅仅是这种程度的试探便让她支撑不住,褪去血色的唇微微颤抖。
就先到这里吧,至少已经知道安然小姐多少与【月亮】有关系,不然她不会于幻境之中见到明月。
而且,他的人也到了。
乔安立于树杈之上,层层叠叠的枝叶很好地隐蔽了他的身影,只露出一双明亮而无情的眼睛,映出地上的两人。
宋安然好像很不舒服,虚虚地倚在赫连迟的身上,那位据说是镇安阁第一巡捕的大人也没察觉到有人正在监视他们,微微低着头,准备背起小姐。
“少爷,赫连迟正和小姐在一起。”他取出通灵玉,如实对那边转述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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