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槐树前面垒着几块石头作台阶,老娄登上去,拿出说书人的姿态,信口胡扯,编了一套故事。
“小老儿在京城中有经营着一处马场,专为达官贵人相马,年利不俗。今日前来是为小女择婿,所觅良婿则会继承小老的马场。”
“钱”、“利”这样的话,最能勾出人的馋欲。底下果真就有人扬声问道,“这比武,比的是什么武?”
老娄一拱手,“既然是经营马场,那必然和马有关——赛马定输赢。”
底下人指着百灵,“这一匹马怎么比?”
老娄从怀里掏出一小把更香,“比时间即可。小女先跑马绕村一周,以更香烧完的长度为依据,若是有人比小女所用的时间段,剩余的更香长,那么此人便是小女良婿,马场的继承人了!也烦请大家伙儿做个见证。”
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马儿在农村本就不多见,农民们更是自小务农,骑驴赶牛多有,擅长骑马者却少之又少。
这骑马绕村一周听上去容易,可是对于这里的男人来说,实则比登天还难,尤其是,还要比得过爱骑马且会骑马的娄山雨。
娄山雨抱臂立在树荫下,目光若有所思地掠过老娄佝偻的背影。
嘶——
《天文历》暂时给他拿不回来,但是余下的银钱给他买点品质不错的烟草,还算可行。
怕无人上前,她从站出来上前一步,努力装出来一副温柔贤良的可人摸样,“还怪小女不争气,不能帮衬家父,若是那位大哥赢了小女,小女定当一心服侍夫君,当牛做马。”
说完,一双细眉微蹙,作垂涎欲滴的模样。
老娄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强忍着不露出惊诧的表情。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娄山雨在人群中上了马,老娄在众人的注视下点燃了更香。
眼前的风景飞掠而过,娄山雨没敢拼尽全力,心里估摸着常人难以追上的速度绕村一圈而行。
回来后,更香烧过了半截,香灰颤颤巍巍地掉落在地。
娄山雨跳下马,手上摸着百灵的鬃毛,安抚马儿。
跃跃欲试者不少,但大多都是碰运气而来,从未骑过马,甫一上马,还没坐稳,便急着吆喝,马儿只是在原地打转。更有甚者,跑了半路,控制不住马,吓得哇哇乱叫,周围人笑得前仰后合。
娄山雨冷眼旁观,和老娄低声说,“编故事的功夫倒是了得”
眼瞅着一人上马力气过大,重心不稳摔落在地,老娄嘴角扯着笑,“老本行儿了,在钦天监的时候,不也是编故事糊弄皇帝吗?你演的也惟妙惟肖,咱俩彼此彼此。”
插科打诨之后,两人聊起正事。
老娄道,“一个村能有这么多人有闲时来比武,说明人家这里过得不算太差。”
娄山雨颔首,“但又有这么多人愿意一试,盼着上京城去,说明在这里过得也不算太好。”
二人皆是沉默。
这样的村子,最难招揽。
人家辛辛苦苦过安稳日子,干吗舍家抛业,跟你投入到随时可能掉脑袋的事业中去?
刚刚从马背上摔落的年轻人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娄山雨和老娄连忙迎着对方嘘寒问暖,生怕对方讹人。只见这年轻人眉眼清秀,不比其他庄稼汉壮实,他拍拍身上的尘土问,“还能再试一次吗?”
俩人没当回事,点点头同意了。
那年轻人等上一位骑马者下来,又上了马,这次倒是没有摔下去,只是不会赶马,扯着缰绳在原地打转了良久,被其他人轰了下去。下了马,他眼睛始终盯着一个个骑马的人,在一旁蹲了会儿后,又来问娄山雨和老娄,“还能再试一次吗?”
老娄刚不以为然地想点头,就听到娄山雨嘴角含着笑,“不能!”
从那个年轻人问完话,她就一直注意着这人,眼见着他第二次上马,眼见着他悄悄观察他人记下要领。
娄山雨尽量拿出最柔和的声音,只是眼睛里又露出了一点往日的锐利寒光,“您要是一直都骑,让别人怎么比呢?”
其他人见年轻人骑了两次,有好事者纷纷也要试第二次,
娄山雨站出来,弯着眉眼,高声定下了一人最多试两次的规矩。
那年轻人兀自点点头,在人群中看了一会儿,又来问,“是一个人一天只能两次吗?”
娄山雨狐疑地点点头。
“那我明天再来。”年轻人说,娄山雨确定在这个人眼中看出了一丝戏谑。
有点生气但不多,娄山雨眯着眼,无奈地轻笑出声。
这只是今天的小插曲,夜间娄山雨二人寻了一户农家,给了些银钱,以求借助一晚。
农户给二人下了些面条,拿出了家里的大酱和咸菜。老娄拌上面条,嗦了一口粘在手指上的浓稠酱汁,狼吞虎咽。娄山雨吃饭速度很快,全然算不上细嚼慢咽,但也不算粗鲁。
吃完,二人和农户一家拉家常,随着聊得越多,心也越来越沉。
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农家妇人手中一刻不停地编织草鞋,她口中接着老娄的话说下去,“俺们村里面肯定有穷的啊,但是东家都说了,那是他们太懒。”
娄山雨几不可察地蹙眉,面上仍带着笑,紧接着问,“这里的村民们都是一个东家吗?”
妇人刚想说话,她家男人突然咳嗽一声,瞪了她一眼。夫妻二人突然都不言语了,妇人加快了手中干活的动作,家里的男人抽起旱烟,借着微光修理农具,旱烟袋里飘起青雾。
娄山雨和老娄对视一眼。
有蹊跷。
老娄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纸包,脸上挤出谄媚的笑,“老哥,你看!这是啥?”他打开纸包,是烟丝,之前娄山雨从小丰乡官府给他顺的,他殷殷勤勤地递过去,“从京城买的,好啊,你尝尝。”
男人果然禁不住诱惑,掐了一小撮,试了一口,舒舒服服地吐出一口气,笑了。
“和你们说也没啥,还不是为了逃那个该死的徭役,俺们村子的人,都把自己田地‘投献’给了赵老爷,以后就只用交租。”他重重地咳嗽,咔一声,朝外面吐了一口浓痰,“不止俺们村,上河县所有的地都是他们家的,他们家和上面有关系,可以免了俺们所有人的徭役。”
“其实赵老爷家对俺们不算差……”不知是不是在安慰自己,妇人接着话茬继续说,“赵老爷保证了,只要能干活,就不会饿死。原先官员收的税都是不变的,但赵老爷是和俺们四六分。”
“你们六,他四?”娄山雨问。
“他六,俺们四。”农户男人嗤笑一声,好像在嘲笑娄山雨知之甚少。
这下轮到娄山雨和老娄不言语了。
也就是说,只要农民还有一点收成,他们就能给自己留下点,就能活着。反之,对于话中的“赵老爷”,只要农民能活着,他就有源源不断的“收成”,坐享其成。
干活干活——只有能干,才能活着。只要活着,就要干活。
这位赵老爷,算得精妙。
农村日落而息,农家早早吹了灯。
娄山雨和老娄宿在厨房的灶炕上,彼此无言。渐渐地,娄山雨听到身一侧传来的鼾声。
她始终在黑夜里睁着眼睛,好像死不瞑目似的。
她听到自己胸口的心怦怦直跳,好像要跳出胸膛。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闭上了眼。
次日辰时,二人再次谢过主人家,赶路到下一个村子。一连几天,村子和村子的处境大同小异,想来都是那位“赵老爷”作东家的缘故。
一成不变的除了每个村的境况,还有第一人那个睁着无辜的双眼,问“一个人一天只能两次吗?”的年轻人。
他果真每天都试两次。
并且一次比一次精进。
娄山雨倒不担心。她自小学骑射,每日赛马中都能遥遥领先其他人一大截,没有一年半载的苦功,这个年轻人追不上她。
她托着腮,嘴里衔着一根草杆,远远瞧着年轻人跌跌撞撞的背影,心里有了些异样的情绪。
——好奇。
她不是个扭捏羞涩、不敢开口的人,闲着的时候尝试着和年轻人搭了好几次话,但都被对方不轻不重地挡了回去。
第六日,娄山雨和老娄已经有些倦怠,几日间看过上河县的光景,身心俱疲。
正好又是那个年轻人前来“点卯”的时候,一个身穿白色绸缎长服的男人前来,后边跟着两名小厮。那人其实瞧着不丑,脸色白皙,眉眼有神,只是身量略款,脖子前倾,配上一身白,活像一个肥硕的大鹅。
“大鹅”还未开口,旁边两个小厮先扬声呵斥。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都围在这里干甚么,赶紧干活去!”
乡亲们一哄而散。
只有马背上的年轻人无动于衷,他抿着嘴唇,尽管眉眼低垂,但是能感到他内心的不恭敬不服从,浑身像长满了刺。
“大鹅”终于说话,只不过是对着娄山雨,“前日听闻有一位美若天仙的姑娘,来到我们上河县比武招婿,闻名不如见面,今日得见,果真犹如仙女下凡。”
他脸上堆着笑,自报家门,“鄙姓赵,名赵延,家父乃上河县举人。”
嚯,这就是那位“赵老爷”家的儿子。
娄山雨挑眉,她倒不惊讶,毕竟这言行这举止,长着眼睛长着脑子的人都能猜出来。她更惊讶的是那位年轻人——竟然依旧坐在马上一动不动。
赵延瞥了一眼百灵,语气倨傲:“在下自小学过骑射,正好让我试试。”
两个小厮极其有眼力见,二人合力把年轻人从马上薅下来,之后一个小厮跪在地上充当脚凳,一个小厮伸出双臂权作扶手。
赵延哼哧哼哧爬上去,忽然被一股大力拽下来。
娄山雨和老娄对视,心道不好。
只见年轻人抱着赵延的大腿,使劲将人往下拖。那两个小厮也不是吃干饭的,立马一人锢住年轻人的半边身子,将年轻人架起。
赵延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对着年轻人就是一个大嘴巴,他接着对年轻人“呸”了一声,恶狠狠一边踹一边骂,“小忘八羔子,该死的直娘贼!敢碰老子,他妈的让你做一辈子的臭童生!”
话越骂越脏,锤人的力度也越来越大,年轻人的衣服上渗出了血。有几个乡人远远驻足观望,可是没有一个敢上前说两句话。
娄山雨眼底怒意渐浓,转过身卷起来“比武招亲”的红布塞到老娄怀里。老娄正在一旁看戏,见到娄山雨这个样子,心说大事不妙,赶紧拦住娄山雨。
娄山雨岂是他能拦得住的?
她拨开老娄,手拿一根木杆子,直砸在一个小厮身上。
*源自《后汉书·马援传》
娄山雨日常:两眼一睁就是干
以及“点卯”有报道的意思,问朋友才知道是个方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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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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