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生历1024年，临渊府内。
如渊峰有一片海棠林，放眼望去是层层叠叠的红。海棠千年不枯，千红零落时，那抹热烈却变做了白。倒像是一场千年不化的雪，掩去了人间所有污秽。
棠林中有名弟子烹着茶，雾蓝的眸中满是认真。等到杯中漫起白雾，他伏在石案上长长叹了口气。声音极轻，却好似惊起了棠树上的人。
那人生的极美，上挑的眼尾仿佛长了钩子，似多情又似无情。因着那双眼，又使得男子有些雄雌莫辨，他没睁眼，懒洋洋的问：“小楚冥，你师尊怎么又把你扔这儿来了？”
楚冥听到问话，又是一声长叹，幽幽道：“师尊他和莫师叔出门去了。
说是要先去浔山完成委托，然后陪莫师叔回潍坊省亲。”
他掰着手指闷道。
男子听罢，施施然落坐到楚冥对面，浅笑着自然拿起茶杯，莹白的手在茶杯的映衬下越发温润：“回乡省亲……你真信了？”
楚冥眼皮一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师叔，衣服。”
临渊府的崔醉棠长老是出了名的不好相处。但其实你真正同他相处过就会发现，这人虽然嘴上没个把门，但人还是相对随和且不拘小节的。
嗯，不拘小节。
楚冥盯着崔醉棠欲落不落的衣服，乱糟糟的堆在一起，好似刚被人扒过一样。这场景若是让府主看见，恐怕要气撅过去，当晚就能成为临渊府仪表反面案例的前三。
不行，这设想太恐怖了。
楚冥以一种正直而谴责的眼神催促他穿上衣服。
被催促的某人倒是很无所谓，反正他这几年都未必能来个活人，表面功夫也松懈得很，便随手把衣服向上扯了一下。
非常好，更乱了。
楚冥感觉他要把这辈子的气叹完了：“师叔，我来吧。”他半跪在崔醉棠面前，小心拢一下他雪白的里衣，然后凑过去系他胸前的系扣。
“你真的信你师尊的鬼话？”
楚冥忙着给不省心的某人系扣子呢，随口回道：“难道师尊骗了我？”
“不能说骗，没说全罢了。听说苏州那一带又有了些十二年前那事的消息，你师尊他们应该是奉了小老头的命令，火急火燎的出门了。
不过嘛，小老头应该也是被他那宝贝小师弟气晕了，不然怎么会舍得让他出门干这等实力不讨好的事。”
顺手扯直了皱褶的楚冥沉思良久：“十二年前的事……是什么?”
崔醉棠缓缓低头与他对视，那明亮的双眼隐隐透出股清澈而愚蠢的意味。崔醉棠诚恳地质问他：“你不会之前一句没听懂吧?”
楚冥老实的点头：“所以是啥?”
雾霭袅袅间，空气都沉静了一瞬。崔醉棠哭笑不得的往他脑袋上招呼了一巴掌：“自己想吧。”
挨了这巴掌的楚冥郁闷地“哦”了一声，小声叨叨着什么“十二年前我又不在”之类的牢骚。
“诶，师叔。”这聪明孩子盯着他迤地的脂红外袍，突然灵光一闪，又想出了一个鬼点子，“你说师尊为什么还要和莫师叔一起出门啊?”
“我听底下弟子说，他们是乘着马车出门的，阵仗可大了，师尊还给莫师叔当马车夫呢。”
“那是你师尊欠他的。”
听到他回答，楚冥眼睛一亮，乘胜追击：“那莫师叔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都传莫师叔是什么病秧子，天才剑客，花瓶美人的……但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
传说中，临渊府有个天才剑修，曾在仙魔大战中连斩十二魔将，一战成名。但由于体质特殊，在那一战后便从此陨落。这位少年英才为人所津津乐道，剑修的事迹愈传愈广，版本也愈发的多。
没有人知道那位剑修的下落，包括临渊府内的人。
剑客的事情在年轻弟子中也传的很广，看得出来楚冥是真的很想知道，这位莫师叔是否就是传闻中的剑客。
崔醉棠端起茶：“你父母没告诉你，流言是这世上第二不可信的东西吗?”
楚冥闻言，注意力被飞快的转移。，”好奇的往他那边挪了挪：“第二不可信?那世上第一不可信的是什么?”
温热的液体滑下食道，崔醉棠的眼神愈发邈远，好似无焦距般虚飘着，良久道：“是人心。”
还没等楚冥琢磨过味来，他便不知何时又躺回了树上。
“师叔？”
“死脑筋。等着瞧吧，你的莫师叔，可不只是一个病秧子。”
————————
“你什么时候能好呀，阿渺？”男孩扒着窗棂，他的眼睛是亮眼的红，眨巴着望床上的人。
阿渺皱眉咽下汤药，苦涩瞬间充斥了口腔，他缓了缓：“不知道。”
“哦。”男孩顿时像被扎破的气球，踮着的脚尖也落了下来。
放下碗的阿渺瞥了他一眼：“你就这么想走？”
男孩的眼睛瞬间瞪大，好似受惊的兔子。
“等我好了，你和你爹娘就要走了。”阿渺自认自己不是什么乖巧的孩子，他也从不为什么东西收敛过情绪。他紧盯着男孩，拳头不由自主地发狠，越想越气，语气愈发幽寒，“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倏地，他眼前一暗，那个扒窗还要搬凳子踮脚的家伙竟是爬上了窗子。
“你……”
“我不想走，只是想让你快点好起来……”男孩坐在窗上，晃了晃脚尖，“让我想想……啊，我知道了！”
因为逆光，男孩的脸在恩赐的金线下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红眸奇异的吸引着人的目光。
本偏头思考的他朝阿渺伸手：“这样吧，我们来拉勾，如果我真的离开了，那我以后一定会再来找你，那时候你想赶也赶不走我。”
阿渺听罢，向他抬起手。
梦醒了。
莫青渺略显迷茫的看着马车摇晃的门帘，眼前还留存着那双血眸。他使力捏了下眉心。
“笃笃。”驾车的人敲了下车壁，声音温和，“醒了，梦到什么？”
莫青渺放下手：“一些尘年旧事罢了，到了没？”
“还有半炷香的脚程。”
“啧，真慢。”
“那都是因为谁？”驾车的男子无奈反问，“是谁这一路上又是吃又是玩的，非说自己头晕发冷，在柳江停了好几天不肯走？”
许青铮一手虚握着缰绳，连日来的奔波并没有折损他的风度。他现在一副好好师兄的模样：“我差点以为，你闲来无事折腾成这样，是想背着我偷偷跑掉呢。”
许青铮笑眯眯的：“不过青渺师弟近些年来所遇之事颇多，心性应也同境界般长进不少，断不会做出此等幼稚事，你说对吧？”
车内之人静默一瞬：“住嘴，开你的车去。”
竹林内，马车驶得飞快，震下片片竹叶。许青铮试探地拽动车帘：“师弟？你刚突破，最好别随便动用……”
“吵！”
许青铮被迫闭上了嘴。
半炷香后。
“吁——我们到了。”
车帘被掀开，莫青渺走出车厢。他头发半扎，一袭轻纱袍披在身上，身姿挺拔似仙。细看之下，他世间仅有的容貌透出股病弱的意味。肤色也比旁人白上些许，但凌厉的墨黑眼瞳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让人忽视了看似病弱的气质。莫青渺手中提着柄剑，此剑古朴华贵，威风凛凛剑身上刻着的，正是与天二字。
这位“清冷仙师”嗤笑一声：“一个丙级领域出动两位长老，温青琅还真敢编。”
领域，不知从何时起，突然出现在这片大陆。其形状似黑雾，无法窥探，无法消散。有勇士尝试进入这片黑雾，但很遗憾的，其存活者寥寥无几。
领域未必不可抵抗，但能消融领域者，千百年来只出了个无道门，而无道门也在十二年前匿于领域之中，不提。
而困其无法窥探的特性，故以大小分之，为甲乙丙丁四级。所以莫青渺这番话也不无道理：这本就是难以抗衡的东西，对没有消融领域手段的人来说，他们能做的事情极其有限。像是疏散安抚的后勤工作，但凡是个仙门弟子都能干，更何况只是个丙级领域呢。
这里可是浔山，而不是临渊府坐落的芷江舞水。
旁边的“温和仙师”熟练的让人心疼：“怎么解释是府主的事，我们只负责把事办好就行了。”
马车停在一处山崖边上，正好能望到浔山。莫青渺望着山脚下密密麻麻的人群，话头一转：“赌吗?”
“赌什么?”
“赌谁先发现这次任务的线索，输的给钱，以及答应赢者的一个条件。”
“可以。”许青铮毫不犹豫的应道，“看来莫师弟很有信心啊。”
“对你，没有信心都难。”这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在乎输赢的样子，真担心他会故意输掉。
“那先把浔山的事解决了吧。记录规模、出现时间、疏散群众……每件事都麻烦得紧。”
“嗯，走吧。”在许青铮的老婆子唠叨中，莫青渺冷酷说完走向车厢。
许青铮：?
你往哪去？
他眼疾手快的拦住想往回走的人：“青渺，你不陪我?”
“你干你的，打人再叫我……手拿开。”
“那可不成。”许青铮乐呵道，“你若是不小心丢了，我找谁说理去?”
恶心。
一瞬之间，莫青渺的身影消失，只有一句话载着春风遥遥飘来。
“有病。”
“师弟啊，师兄有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别放。”
许青铮移到他面前，淡金的袍子籍籍作响。
“无人带路，你当真识得如何走吗?”
浔山山腰往上便是领域，黑雾好似挑衅般张牙舞爪地绕着，莫青渺沉默半晌：“我又不瞎。”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答应师兄别乱跑行吗？”
“看你表现。”莫青渺随口说。
他极少出门，理所当然的不认路。若看这点的话，或许还不会让人觉得他路痴很严重（毕竟人帅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但许青铮知道，莫说认路看地图了，便是东南西北，莫青渺也决计是分不清的。
诚然，一个元婴后期并不需要许青铮眼巴巴护着，可这刚突破不能乱用灵力的关口可就不一定了——毕竟莫青渺从来就不是个安分的主。
更别提那个赌约，简直是明晃晃昭示了莫青渺想要兵分两路的真实内心。而那句看你表现也并不是应承，而是像挑衅。
你拦得住我再说吧，——大抵是这个意思。
对于这个随心所欲的师弟，许青铮当真是操碎了心。若是个半大孩子，唬一唬关起来也不失为一种方法。可偏偏莫青渺又既有主见，本事也大，也不是个会被吓着的毛头小子，哪怕是出于好心真用了下下策关起来，说不准他没有几天逃出去后会藏在哪。
他是真的拿这个师弟没办法。
“罢了，随你吧。”
反正莫青渺也不认得路，要去哪儿都要找他……不对，他不会迷路寻不着他吧。
简直是愁上加愁。
许青铮还在犹自烦恼，可莫青渺早就看准时机溜了。
卷宗中有提到，浔山顶上本就有个丁级领域，与这方百姓一直是相安无事。可坏就坏在，前几日本在山顶的领域竟是缓缓扩张，已经蔓延到了山腰。
发现领域异常的是一名樵夫。这樵夫对浔山的一草一木熟悉很，而浔山又没什么毒蛇猛兽是他没见过的，便时常栖在山中。就在半月前，樵夫醒来，发现本在山顶的黑雾离他不足五尺，他大惊失色的将发现告诉城民，这才有了二人走这一遭。
莫青渺停了脚步，他此刻便在那樵夫所叙之处。
这领域并非像是其他雾气一般翻涌变幻，而是像沉在水底的什么絮状物，平静而诡异的笼罩着这块地方。身为仙门翘楚，他自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幅景象，但却是第一次要进去。
是的，他想要进入这片可成为无人生还的领域。
不可窥探，免疫攻击，有进无出……对这片黑雾的形容词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他们自莫青渺有记忆以来就变着花样在耳边翻来覆去的倒腾。
“进都没进去，又谈何消融?你若是信我，可以进去试试，说不定会有奇遇呢。”
纸上字样浮现在眼前。莫青渺不再停步，轻嗤一声走向未知。
就让他看看，这黑雾中究竟藏着什么。
大概第一个副本大部分都会是莫青渺做主视角的，等到他和司泽遇见了才会换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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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蜚短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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