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T-73号行星的黄昏,总比其他地方来得更早一些。并非源于自转周期,而是环绕行星的人造大气层过于稀薄,难以挽留恒星吝啬的光与热。天空是常年不变的铅灰色,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永远也擦不干净的尘埃。
林绪坐在疗养院二楼朝西的房间里,面前是吃了一半的营养膏。膏体呈现出一种不太健康的灰绿色,口感黏腻,带着一股工业提纯后的怪味,勉强能维持虫族身体的基本所需。
这里是“灰烬疗养院”,帝国档案记录中一个不起眼的注脚,专门用于收容那些失去了价值、却又因某些原因不能被彻底销毁的“残次品”——主要包括两类:伤残退役、且无家族接纳的军雌,以及,像他这样,精神力被判定为最低C级、毫无潜力可言,被雄虫保护协会“发配”至此,象征性分配几个雌虫作为“抚慰”的雄虫。
名为抚慰,实为流放。是帝国规则下,一种心照不宣的羞辱与放逐。
房间的门被轻轻叩响,声音迟疑而谨慎,带着长期处于底层养成的卑微。
“林绪阁下……”门外是疗养院的管理员哈克,一位在早年战役中失去左腿,换上廉价机械义肢的老兵雌虫。他的声音总是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沙哑。
“请进。”林绪放下餐具,声音温和,听不出任何被流放至此的怨怼或焦躁。他整个人像一株生长在阴影里的植物,安静,内敛,甚至显得有些过于逆来顺受。
哈克推门进来,依旧习惯性地微躬着身,不敢直视林绪。即便面对的是公认“弱小”的C级雄虫,根植于基因深处的等级敬畏,依旧让他无法放松。
“阁下,协会……又送来了一位军雌。”哈克的声音更干涩了些,似乎接下来的名字难以启齿,“是……雷克斯前指挥官。”
林绪端起水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雷克斯。
这个名字,即便是在信息闭塞的灰烬疗养院,也如同一声沉闷的惊雷。
曾经的帝国骄子,“血色之刃”军团最年轻的指挥官,战功赫赫,名字曾与“不败”和“忠诚”紧密相连。然而,一切在一年前那场蹊跷的边境战役后戛然而止。官方通报:指挥官雷克斯临阵叛变,导致军团损失惨重,其本人精神海遭受不可逆的重创,身体多处伤残,经军事法庭审判,剥夺一切军衔与荣誉,贬为庶民。
一个英雄的陨落,总比一个体制的腐朽更容易被大众接受。
林绪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粗糙的陶瓷杯壁,脑海中闪过资料上那张冷峻的面孔,以及那双即使在静态照片中也锐利如鹰隼的银灰色眼眸。那双眼眸如今怎么样了?是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还是……已经彻底熄灭?
他放下水杯,站起身。他的身形在雄虫中算得上修长挺拔,但平日里总是微微含着胸,敛着眸,使得那点本就因“C级”判定而微不足道的气势,更显得羸弱不堪。
“带我去见他。”林绪说道,语气平静无波,仿佛要去见的不是一个身负叛国罪名的重犯,只是一个新来的、需要安置的住户。
哈克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林绪会如此平静地接受。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下头,应了一声:“是,阁下。”
疗养院主楼的大厅,比林绪的房间更加空旷阴冷。墙壁上斑驳的痕迹诉说着年代的久远,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旧金属和某种类似绝望气息混合的味道。
几个先期被送来的伤残军雌或倚在墙角,或沉默地坐在长椅上。他们有的失去了手臂,有的安装了义眼,有的精神海受损,眼神空洞。此刻,他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或明或暗地投向大厅中央那个身影。
那是一个坐在老式悬浮轮椅上的雌虫。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病号服,过于宽大,更显得其下的身体空荡瘦削。但他的背脊却挺得笔直,是一种刻入骨髓的、属于军人的姿态。银灰色的短发有些过长,凌乱地遮住了部分额头和眼睛。他低垂着头,整张脸埋在阴影里,让人无法窥探其神情。
唯有那双放在轮椅扶手上、骨节分明却布满各种新旧伤痕的手,死死攥着扶手边缘,用力到指节泛白,青筋微凸,透露出这具看似沉寂的躯壳内部,正承受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惊涛骇浪。
押送他前来的雄虫保护协会办事员,是一个穿着笔挺制服的年轻雌虫,此刻正用一方雪白的手帕捂着口鼻,眉头紧锁,毫不掩饰脸上的嫌恶与不耐。
“林绪阁下,”见到林绪过来,办事员放下手帕,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冰冷,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轻慢,“这是协会分配给您的‘抚慰对象’,雷克斯。相关手续已经办妥,以后就由您负责‘安抚’和……看管。”他将“看管”两个字咬得略微清晰。
办事员的目光扫过轮椅上一动不动的雷克斯,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虽然他现在这副样子,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协会希望您能让他……安分些。”
林绪没有去看办事员,他的目光从进门开始,就落在了那个轮椅上的身影上。他一步步走过去,脚步声在寂静的大厅里清晰可闻。那些旁观的军雌们屏住了呼吸,哈克紧张地握紧了拳头。
最终,林绪在轮椅前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这个距离,既不显得过于亲近,也不会过于疏远。他能更清晰地看到雷克斯低垂头颅时,后颈那段苍白而脆弱的脊椎线条,以及他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药味和某种冰冷绝望的气息。
“雷克斯。”
林绪开口,叫了他的名字。不是“前指挥官”,也不是“罪雌”,只是“雷克斯”。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像一块投入死水中的温润玉石,没有激起剧烈的涟漪,却悄然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寂。
轮椅上的身影,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那紧握着扶手的手指,关节似乎更白了一些。但他依旧没有抬头,仿佛将自己彻底封闭在了一个无形的壁垒之中。
旁边的办事员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抱着手臂,准备看好戏。他见过太多试图“安抚”雷克斯的虫了,无论是怀揣怜悯的,还是别有目的的,最终都在这块又臭又硬的“坚冰”面前铩羽而归。一个C级雄虫?不过是自取其辱。
然而,林绪接下来的动作,出乎了所有虫的意料。
他没有试图去拍雷克斯的肩膀,也没有强行抬起他的脸,更没有说任何空洞的安慰话语。他只是缓缓地,蹲下了身。
这个动作让他瞬间从居高临下,变成了需要微微仰视,才能看到雷克斯低垂面容的角度。这是一种姿态上的放低,一种无声的靠近。
林绪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雷克斯那双死死攥紧的手上,然后,他抬起自己的手,非常缓慢地,伸向轮椅的扶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却带着一种与他“羸弱”形象不符的稳定。
最终,他的指尖没有直接碰触雷克斯紧绷的拳头,而是轻轻地、仿佛无意般,落在了距离他手指仅一寸之遥的冰冷金属扶手上。
一股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精神力,如同最细腻的春雨,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这精神力太弱了,弱到连近在咫尺的办事员都毫无所觉,符合所有虫对C级雄虫的认知。
但这丝微弱的精神力,却像一枚精准的探针,触碰到了雷克斯那如同狂风暴雨、破碎不堪的精神海外围。
刹那间,林绪的“眼前”仿佛炸开了一片血腥与混乱的图景——破碎的星舰残骸,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同伴临死前的哀嚎,冰冷刺骨的背叛,以及一种深入骨髓、几乎将灵魂都撕裂的剧痛……这些碎片化的、狂暴的情绪和记忆,如同利刃般在雷克斯的精神海中肆虐冲撞。
林绪的眉心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他承受着这股精神冲击的余波,那丝微弱的精神力却并未退缩,反而如同最柔韧的丝线,小心翼翼地缠绕上去,不是强行镇压,而是如同安抚受惊的野兽般,极轻极缓地梳理着那最外围的、混乱的波纹。
与此同时,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一切喧嚣混乱的力量,清晰地传入雷克斯被无尽痛苦和绝望封锁的耳中:
“雷克斯,看着我。”
不是命令,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牵引。
“活下去。”
最后三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像一句誓言。
悬浮轮椅上的雌虫,身体猛地一震!一直低垂的头颅,终于……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丝微小的弧度。
铅灰色的、失去了所有光彩的凌乱发丝下,那双银灰色的眼眸,如同蒙尘的宝石,透过发丝的缝隙,对上了林绪平静而深邃的目光。
那是一片死寂的荒原,是燃烧殆尽后的余烬,是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深渊。
但在那深渊的最底层,似乎有什么东西,因为这句“活下去”,而极其微弱地、挣扎着……闪烁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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