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克斯那细微的抬头动作，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便迅速沉没。银灰色的眼眸在与林绪视线接触的瞬间，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垂落，重新将自己埋入那片自我隔绝的阴影之中。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只是旁观者一厢情愿的错觉。
唯有他攥得愈发青白的手指，暴露了其内心远非表面那般死水无波。
旁边的雄虫保护协会办事员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嘴角那抹讥诮的弧度拉得更大了些。果然，废物雄虫配上废铁军雌，倒是绝配。他懒得再在这里浪费时间，沾染这挥之不去的晦气。
“林绪阁下，既然您已接收，那我的任务就完成了。”办事员整理了一下自己笔挺的制服袖口，语气带着一丝迫不及待的疏离，“希望您能‘妥善’处理。”
他特意加重了“妥善”二字，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轮椅上的雷克斯，随即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渐行渐远。
压抑的气氛随着办事员的离开，似乎稍微松动了一线，但依旧沉重。大厅里其他的军雌们沉默地看着林绪和雷克斯，目光复杂，有同情，有审视，更多的是一种物伤其类的麻木。
哈克搓了搓手，有些无措地看向林绪：“阁下，雷克斯前……雷克斯的房间，安排在您隔壁那间空房，可以吗？”
那间房朝北，终年不见阳光，阴冷潮湿，通常是安置情况最糟糕、或者最不受待见的雌虫的地方。
林绪的目光依旧落在雷克斯身上，闻言，他缓缓站起身，蹲得有些久的双腿传来细微的酸麻感，但他身形稳如磐石。“不，”他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安排在我对面的房间。”
哈克愣了一下。林绪对面的房间是这层楼采光最好、最干燥舒适的一间，原本是预留给可能前来巡视的雄虫保护协会高级官员的。
“阁下，这……”哈克有些迟疑。
“照我说的做。”林绪没有解释，只是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温和，却让哈克无法再提出异议。
“是，阁下。”哈克低下头，心中虽有疑惑，却也不敢多问。这位看似温和无害的C级雄虫，偶尔流露出的那种平静下的笃定，总会让他下意识地选择服从。
林绪上前一步，手握住了悬浮轮椅的推动杆。轮椅的金属杆冰凉刺骨。
在他握住推杆的瞬间，轮椅上一直如同雕塑般僵硬的雷克斯，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任何靠近的戒备与抗拒。
林绪仿佛没有察觉，他只是平稳地推动轮椅，转向通往居住区的走廊。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没有丝毫的不耐，也没有刻意表现的温柔，就像是在完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轮椅碾过老旧的地板，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走廊两侧的房门大多紧闭，但也有几扇门虚掩着，门缝后是沉默注视的眼睛。林绪目不斜视，只是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以及轮椅上那个拒绝与外界交流的背影。
将雷克斯送入房间后，林绪并没有多做停留。他指挥哈克将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摆放好，又检查了一下房间的恒温系统。
“需要什么，或者哪里不舒服，可以告诉哈克，或者直接找我。”林绪站在门口，对着房间里那个依旧背对着门口，面向墙壁的身影说道。
理所当然的，没有任何回应。雷克斯像是将自己钉在了轮椅上，与周围的一切划清了界限。
林绪并不在意，他轻轻带上了房门，将那片死寂重新关在了房间之内。
---
接下来的几天，灰烬疗养院的生活仿佛并没有什么不同。日升月落，营养膏，沉寂的空气。
但所有的居民，包括那些精神海受损、反应迟钝的军雌，都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种变化的核心，来自于林绪阁下，以及他带回来的那个名为雷克斯的雌虫。
林绪的生活规律得如同精密仪器。每天清晨，他会在生态园里待一会儿，侍弄那几株半死不活的荆棘植物；上午，他会为个别精神海状况特别不稳定的军雌进行简单的梳理——用他那公认“微弱”的C级精神力；下午，他通常会待在公共阅览室，翻阅那些早已过时的纸质书籍和星图。
而每天傍晚，日落时分，他都会准时敲响雷克斯的房门。
第一次，他端着调配好的、更适合重伤员吸收的流质营养液站在门外，里面毫无动静。林绪在门外静立了十分钟，然后直接将门推开（疗养院的房门大多没有锁，或者说，锁对于这里的居民早已失去意义）。
雷克斯依旧维持着最初的姿势，坐在轮椅上，面对着墙壁，仿佛几天几夜都没有移动过。窗外的暮光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凄冷的边，更显得孤寂而顽固。
林绪将营养液放在床头柜上，声音平静：“你需要进食。”
没有回应。
林绪走到轮椅旁，没有试图强行扭转他的方向，而是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雷克斯低垂的侧面保持平行。
“雷克斯，”他再次叫他的名字，无视那瞬间变得更加紧绷的肌肉线条，“看着我。”
这一次，雷克斯没有抬头。他甚至闭上了眼睛，用最直接的方式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林绪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强迫，也没有离开。他就那样静静地蹲着，目光落在雷克斯苍白而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看着他紧抿的薄唇，微微颤动的睫毛，以及额角渗出的一层细密冷汗——那是精神海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痛苦的外在表现。
过了许久，林绪才缓缓起身。他没有再去碰触轮椅或者雷克斯，只是留下了一句：“我明天再来。”
第二天，他依旧准时出现。营养液换成了新的，昨天的原封不动，已经凝固变质。
同样的沉默，同样的对峙，同样的一句“我明天再来”。
第三天，第四天……情况没有丝毫改变。
直到第五天傍晚。
林绪推开房门时，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房间里的气息更加混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精神力量失控前的躁动。雷克斯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是寒冷的颤抖，而是源于内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冲破束缚，撕裂开来。他的手指深深抠进了轮椅的金属扶手，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精神海崩溃的后遗症，周期性发作的剧痛。
林绪眼神微凝，他快步上前，依旧是那个蹲下身的角度。但这一次，他没有再说话。
他直接伸出了手。
不是去碰触轮椅，而是目标明确地、稳稳地按在了雷克斯紧握成拳、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呃……！”
在皮肤接触的刹那，雷克斯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他猛地抬起头，那双银灰色的眼眸终于再次显露，但里面不再是死寂的荒原，而是翻涌着赤红的痛苦与暴戾！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都撕碎！
一股狂暴的精神力如同失控的利刃，猛地刺向林绪！这是雌虫在极度痛苦下无意识的、自卫式的精神攻击，虽然因为精神海破碎而失去了大部分威力，但其蕴含的绝望与锋锐，依旧足以让普通C级雄虫精神受创，甚至昏厥。
然而，林绪按在他手背上的手，稳得像磐石。他的眼神甚至没有丝毫波动，依旧平静地迎视着那双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眼眸。
那股狂暴的精神力在触及林绪的瞬间，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无质、却绝对无法撼动的壁垒。壁垒之后，一股微弱却无比坚韧、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精神细流，如同穿越了暴风眼的阳光，精准地、温柔地渗透了进去。
这不是强行镇压，更像是一种引导和分流。引导着那肆虐的暴乱能量，避开最脆弱的核心，向着相对安全的“堤岸”冲刷而去。
雷克斯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似乎想要挣脱那只手的束缚，但那看似修长纤细的手指，却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力量，将他死死地按在原地，也将他从彻底失控的边缘，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剧烈的挣扎持续了将近一刻钟，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雷克斯脱力般地靠在轮椅背上，大口地喘息着，汗水浸透了他额前的碎发和单薄的病号服，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眼中的赤红与暴戾逐渐褪去，重新变回那片死寂的灰，只是其中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劫后余生般的疲惫与……一丝极淡的茫然。
林绪直到他完全平静下来，才缓缓松开了手。雷克斯的手背上，留下了几个清晰的、泛白的指印。
林绪站起身，走到床头柜边，端起那杯微凉的营养液，递到雷克斯面前。
“喝了它。”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依旧沉稳。
雷克斯垂着眼眸，看着递到眼前的杯子，久久没有动作。
就在林绪以为他依旧会拒绝时，一只微微颤抖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接过了那个杯子。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林绪的手指，冰冷得如同冻土。
他没有看林绪，只是仰起头，如同完成某种任务般，机械地将那杯味道并不好的流质食物灌了下去。
吞咽的动作有些艰难，但他喝完了。
空杯子被放回林绪手中时，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林绪看着空杯，又看了看重新低下头，将自己封闭起来的雷克斯，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房间。
当他轻轻带上房门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那个面向墙壁的身影，极其轻微地，向着窗外那最后一缕即将消失的暮光，偏转了一毫米。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