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尔文的到来,如同投入古井的巨石,表面的涟漪虽已平息,井水深处却被搅动了沉积多年的淤泥。疗养院的日子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林绪能感觉到,雷克斯那刚刚有所松动的精神世界,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风暴。
他不再仅仅是专注于自身的复健,那双银灰色的眼眸里,时常会掠过一些晦暗难明的情绪,像是努力在破碎的记忆长河中,打捞着某些被刻意掩埋的碎片。
进行精神梳理时,林绪能更清晰地“看到”,那片冰封的湖泊之下,银灰色的光团搏动得愈发有力,甚至开始主动冲击着周遭的冰层,发出沉闷的、唯有精神层面才能感知的撞击声。
这不是失控,而是一种源自本能的、对真相和自由的渴望。
林绪没有阻止,只是更加小心地守护在侧,用自己浩瀚如星海的精神力,为这片正在苏醒的内核构筑起最坚固的屏障,确保它在冲撞时不会因为力量失控而再次崩塌。
身体的复健也进入了新的阶段。在林绪精准引导的生命能量滋养下,雷克斯右腿的肌肉抽动已经变得清晰可控,他甚至能尝试着,在林绪的搀扶下,将右脚稍稍抬离轮椅的脚踏板几厘米,虽然只能维持短短一瞬,却已是撼动命运枷锁的壮举。
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会让雷克斯的呼吸急促几分,银灰色的眼眸亮得惊人,那里面燃烧着的,是连伤残和污名都无法磨灭的、属于战士的骄傲。
这天清晨,天色未亮,林绪惯例在生态园中,对着那盆唯一的绿意进行着每日的能量调和。当他回到房间时,却意外地发现,对面雷克斯的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他轻轻推开门。
房间内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即将破晓的天光,勾勒出轮椅和那个坐于其上的剪影。雷克斯背对着门口,面向着床头柜。
林绪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个简陋的培养皿里时,不由得微微一顿。
只见那湿润的深褐色营养土中,竟然冒出了几点极其纤弱的、几乎透明的嫩绿色!那绿色太微小了,在昏蒙的光线下几乎难以辨认,如同刚刚睁眼的婴儿,带着一种颤巍巍的、仿佛一碰即碎的生机。
刺棘豆,发芽了。
在林绪赋予的微弱生机,和雷克斯这几日近乎固执的、定时定点的照料下,这些被遗忘了太久太久的种子,竟然真的冲破了坚硬的外壳,在这片被灰烬覆盖的世界里,探出了第一抹新绿。
雷克斯正微微倾着身,低着头,专注地凝视着那几点嫩绿。他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新生。窗外的天光一点点亮起来,将他银灰色的发丝镀上了一层极淡的柔光,也照亮了他侧脸上一种近乎虔诚的神情。
林绪没有出声,也没有上前,只是静静地倚在门框上,看着这一幕。
他看见雷克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伸出手指,用指尖最柔软的部位,轻轻地、几乎不曾触碰地,拂过那嫩芽上方微凉的空气。然后,他将那只手收回,紧紧握成了拳,抵在了自己的胸口。
那是一个无声的、却充满了巨大冲击力的动作。仿佛那几点微不足道的绿色,蕴含着他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
林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而柔软。
不知过了多久,雷克斯似乎终于从那种极致的专注中回过神,他微微动了动,感觉到了门口的目光。他缓缓转过头。
四目相对。
破晓的晨光恰好在此刻穿透云层,透过窗户,洒了进来,清晰地照亮了雷克斯的脸。也让林绪清楚地看到,那双银灰色的眼眸中,不再是荒原,不再是余烬,而是如同被这晨光与绿意洗过一般,清亮得惊人。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震惊、喜悦、茫然,还有一种如同目睹神迹般的……敬畏。
他望着林绪,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想分享这微不足道却对他而言石破天惊的发现。干涩的喉咙里发出了几个破碎的气音,却依旧无法组成清晰的字句。
一丝显而易见的焦躁和沮丧浮现在他眼中。
林绪走了过去,脚步很轻。他没有去看那发芽的豆苗,目光始终落在雷克斯脸上。他走到轮椅边,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他平行,然后,伸出手,没有去碰触豆苗,而是轻轻覆在了雷克斯紧握成拳、抵在胸口的那只手上。
掌心相贴,温暖传递。
“我看到了。”林绪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晨曦般的暖意,清晰地传入雷克斯耳中,“它们发芽了。”
他顿了顿,看着雷克斯眼中那急切想要表达却受阻的焦灼,继续缓缓说道,每个字都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生命的力量,很多时候,就藏在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坚持里。”
“雷克斯,”他叫他的名字,目光深邃如同承载了整片星海,“你的身体里,也有一颗这样的种子。它从未死去,只是在等待破土而出的时机。”
“而我们,已经看到了它的嫩芽。”
林绪的手微微用力,握紧了他抵在胸口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和信念,通过这紧密的接触,直接灌注到对方的心脏里去。
“不必急于说话。”他凝视着雷克斯的眼睛,语气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笃定,“你的眼睛,已经告诉了我一切。”
雷克斯怔怔地望着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只被林绪握住的手,由最初的紧绷,慢慢放松下来,甚至开始微微回握。他眼中翻腾的情绪,在那沉稳的目光和温暖掌心的安抚下,逐渐沉淀,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坚定的东西。
他不再试图费力地发出声音,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着林绪,仿佛要将他的样子,连同此刻心中的震撼与感动,一同镌刻进灵魂深处。
晨光越来越亮,房间内一片静谧。两只交握的手,一盆刚刚破土的嫩芽,构成了一幅在绝望废墟中悄然绽放的、充满无限可能的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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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疗养院外,那两名隐匿的“清理者”接收到的,依旧是经过林绪精心过滤后的信息——
【目标精神波动持续低靡,伴随躯体神经失控性痉挛(记录到一次轻微抬脚动作,判定为神经反射紊乱)。生命体征无改善。内部‘催化剂’持续消耗目标生机,预计衰竭进程不可逆。】
他们看着屏幕上冰冷的文字和那条依旧“平稳下滑”的生命曲线,彻底放下了心。
“看来,是真的不行了。” “再观察几天,如果数据没有波动,就可以准备撤离报告了。”
他们安心地潜伏着,等待着“残刃”最终熄灭的时刻。
浑然不知,在那座被他们视为坟墓的疗养院里,一个曾被判定彻底废掉的灵魂,正握着他唯一的救赎之手,在他荒芜的精神世界深处,对着那厚厚的冰层,发起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全力冲击!
“咔嚓——”
一声远比肌肉抽动、远比豆苗破土更加清晰、更加震撼的碎裂声,在雷克斯的灵魂深处轰然炸响!
冰湖的中央,一道裂缝,骤然蔓延!
不知道为什么,林绪的心跳及其剧烈!
那一声源自灵魂深处的冰裂之音,并非转瞬即逝的幻觉。
它如同春日的第一声惊雷,悍然劈开了笼罩在雷克斯精神世界上空沉重的阴霾,余韵在他的感知中隆隆回荡,经久不息。
冰湖中央的那道裂缝,蜿蜒而狰狞,不再是之前细小的纹路,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断裂。透过那裂缝,被囚禁在湖底已久的银灰色光团,如同终于寻到出口的困兽,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磅礴地,将它的光芒与气息透射出来!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历经磨难后愈发精纯的坚韧与威严,那气息不再死寂,而是如同复苏的火山,蕴藏着令人心悸的力量。
几乎是在冰裂的同一瞬间,轮椅上的雷克斯身体猛地一震,不是痛苦的痉挛,而是一种仿佛某种桎梏被打破的、贯穿全身的激灵!他一直微驼的背脊下意识地挺直,属于顶级军雌的、即便伤残也无法完全磨灭的凛然气势,如同出鞘的利刃,骤然闪现!
他倏地抬起头,银灰色的眼眸深处,那几点因豆苗破土而燃起的微光,此刻如同被注入了燃料般,轰然炽亮!不再是茫然的清亮,而是锐利、清醒,带着一种几乎要灼伤人的温度!过往的记忆碎片依旧混乱,但某种核心的、属于“雷克斯”本身的东西,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苏醒和凝聚。
他的目光,第一次如此精准、如此具有穿透力地,直直射向蹲在他面前的林绪。
不再是之前的茫然依赖,不再是隐忍的感激,那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审视,以及一种几乎要破体而出的、亟待确认的迫切!
林绪在他气势变化的瞬间,覆在他手背上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他平静地迎视着雷克斯那几乎要将他灵魂都看穿的目光,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了然与包容的沉静,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晨光透过窗户,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也照亮了两人之间那无声却激烈交汇的视线。
雷克斯的胸膛剧烈起伏,试图从那片沉静的星海中找寻答案。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拼尽全力,终于挤出了一个模糊到极致的、带着强烈气音的单字:
“……你……”
仅仅一个字,却仿佛耗尽了他此刻全部的心神与力气。他的额角再次渗出冷汗,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这种试图冲破生理与精神双重束缚的、极其艰难的尝试。
林绪的目光瞬间软了下来,那里面流淌过一丝清晰的心疼。他没有追问,也没有催促,握着雷克斯的手微微收紧,传递着稳定人心的力量。他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再次自然地替他拭去额角的汗水,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我知道。”林绪低声回应,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抚平了雷克斯因急切而再次躁动起来的精神力,“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床头柜上那几点嫩绿,又落回雷克斯锐利而执着的眼眸上,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烙印在对方的意识里:
“是我。从你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是我。”
“为你梳理精神海的是我,为你按摩双腿的是我,让你尝试活动脚趾的是我,给你讲银杏故事的也是我。”
“让你活下去的,是我。”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没有丝毫居功或炫耀,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然而,这简单的事实背后,所代表的日复一日的坚持、深不可测的耐心、以及那远超常理的能力,却让雷克斯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为之一窒!
他眼中的锐利审视渐渐被一种更深的、混杂着震撼与了然的复杂情绪所取代。是了,除了他,还能有谁?那微弱却坚韧的精神力,那指尖蕴含的奇异暖流,那面对他一切抗拒与狼狈时的平静包容,那在磁暴之夜将他从彻底崩溃边缘拉回的强大定力……这一切,怎么可能属于一个真正的、孱弱的C级雄虫?
林绪看着他眼中翻腾的情绪,继续用那低沉而稳定的声音说道,如同在立下永恒的誓言:
“让你重新站起来的,也会是我。”
“让你拿回属于你的一切的,只会是我。”
没有激昂的保证,没有空泛的承诺,只有这平静到极致的陈述,却比任何誓言都更具力量。因为它源自绝对的实力,源自毋庸置疑的决心。
雷克斯怔怔地望着他,胸腔里那股汹涌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猛地反手,更加用力地抓住了林绪的手,力道之大,让林绪都感觉到了清晰的痛感。
但他没有挣脱,反而再次收拢手指,与他十指紧紧交握,仿佛要通过这紧密的联结,将彼此的命运彻底锚定。
就在这时,走廊外传来了哈克有些惊慌的脚步声和压低的呼喊:
“林绪阁下!林绪阁下!不好了!”
林绪眉头微蹙,却没有立刻起身。他深深看了雷克斯一眼,用目光传递着“稍安勿躁”的讯息,然后才缓缓松开交握的手,站起身,走向门口。
在他转身的刹那,雷克斯的目光死死追随着他的背影,那里面不再有丝毫迷茫。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刚刚与林绪紧紧交握的那只手,又看向床头柜上那几点象征新生的嫩绿,最后,将目光投向自己那双依旧无法动弹的腿。
银灰色的眼眸中,冰层彻底消融,取而代之的,是如同烈焰般燃烧的、不容摧折的意志。
冰裂之声,是为惊蛰。沉睡的雄狮,已然睁开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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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绪拉开房门,看到哈克一脸焦急地等在外面。
“阁下,刚收到雄虫保护协会的加密通讯!”哈克的声音带着惶恐,“是……是总会直接下达的指令!要求您即刻带着名下所有雌虫的详细状况报告,前往位于γ-3星系的区域分会进行……进行‘述职’!而且指定了出发日期,就在三天后!”
γ-3星系?那距离NT-73行星有数次空间跳跃之遥,往返至少需要一个月。在这个敏感的时刻,突如其来的“述职”命令,其用意不言而喻——调虎离山。
林绪的眼底瞬间结满了寒霜。看来,暗处的敌人,终于因为加尔文的到访,或者雷克斯精神内核的复苏,即便他们接收的是假数据,但某些细微的变化可能仍引起了警觉,而按捺不住了。
他们想将他支开,然后对雷克斯下手。
“知道了。”林绪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你去准备吧。”
哈克惴惴不安地离开了。
林绪关上门,重新走回房间。他没有看向雷克斯,而是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目光仿佛穿透了云层,直视那隐匿在星空深处的恶意。
房间内一片寂静,只有两人清晰的呼吸声。
良久,林绪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决定命运般的重量:
“看来,我们需要加快进度了。”
他没有说加快什么进度,但雷克斯瞬间就明白了。他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猛然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抬起眼,望向林绪挺拔而孤峭的背影,银灰色的眼眸中,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被挑衅而燃起的、冰冷刺骨的战意,以及……对窗前那道身影毫无保留的信任。
林绪转过身,目光与他在空中交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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