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灰烬疗养院仿佛被拉长,又在某些瞬间被压缩。日复一日的复健和精神梳理,如同最耐心的匠人,一点点雕琢着雷克斯残破的身心。
手臂支撑练习从五秒、七秒,缓慢而坚定地增加到了十五秒。每一次,林绪都会从身后稳稳地托住他,形成一个短暂却无比牢固的依靠。雷克斯的手臂不再像最初那样剧烈颤抖,虽然依旧酸软,但肌肉深处那沉睡已久的力量感,正被一点点唤醒。
他开始不再仅仅满足于被动接受。在林绪为他按摩腿部时,他会尝试着,配合着林绪的指引,主动地去收缩、放松某一块特定的肌肉。那感觉极其微弱,如同微风吹动尘埃,但无论是林绪还是雷克斯自己,都清晰地感知到了这份变化。
这是一种源自内在的、对身体掌控权的重新夺取。
这天,窗外下起了NT-73行星常见的、带着细微腐蚀性的酸雨,敲打在金属窗棂上,发出细密而沉闷的声响。房间内却显得格外安宁。
完成了今日的精神梳理——如今梳理的过程已经顺畅许多,雷克斯精神图景最外围的风暴区明显平息,那片冰湖上的裂痕似乎也扩大了一丝——林绪没有立刻开始按摩。
他搬过椅子,坐在雷克斯对面,目光平静地落在他的双腿上。
“今天,我们换个方式。”林绪开口,声音在雨声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清晰,“你试着,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右腿。想象它是一块沉重的岩石,而你的意志,是移动它的杠杆。”
雷克斯银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依言照做。他闭上眼,努力凝聚着精神。
林绪伸出手,没有直接触碰他的腿,而是悬停在他膝盖上方约一寸的位置。一股比以往更加凝练、更加温暖的生机气息,如同实质般笼罩住雷克斯的右腿。
“感受这股力量,”林绪引导着,“用它作为支点,尝试……抬起的意念。”
抬起的意念?
雷克斯的眉心紧蹙,全身的肌肉都因为极度的专注而绷紧。抬起来?这怎么可能?他的双腿早已被判定为神经彻底坏死,如同不属于他自己的、冰冷的累赘。
“忘记诊断,忘记不可能。”林绪的声音仿佛带着魔力,穿透他的疑虑,“只感受你的意志,和我给你的力量。”
雷克斯咬紧牙关,将所有杂念摒弃,脑海中只剩下一个近乎偏执的念头——动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汗水再次从他额角滑落。他的右腿依旧沉寂,没有任何反应。
就在那根名为坚持的弦几乎要崩断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微弱到如同幻觉的……抽动感,从他右大腿的肌肉深处传来!
那不是肉眼可见的动作,甚至不是关节的活动,仅仅是肌肉纤维束最细微的一次战栗!但对于雷克斯而言,却不啻于一场在灵魂深处炸响的惊雷!
他猛地睁开眼,银灰色的眼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死死地盯住自己的右腿!
林绪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清晰可见的、带着欣慰与鼓励的弧度。他悬停的手缓缓下移,温暖干燥的掌心,轻轻覆在了雷克斯刚刚传来抽动感的大腿位置上。
“感觉到了吗?”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雷克斯急促地喘息着,目光从自己的腿,缓缓移到林绪带着笑意的脸上。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依旧发不出成调的声音,但那剧烈起伏的胸膛和眼中翻涌的、如同打破宿命般激动难抑的光芒,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感觉到了! 那不是错觉!他的腿,他那被宣判死刑的腿,真的……有反应了!
林绪覆在他腿上的手,没有离开,那温暖的、蕴含着生机的气息持续不断地渗透进去,滋养着那刚刚萌发的、渺小却至关重要的火种。
“很好。”林绪看着他,目光深邃而专注,“这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雷克斯,你的身体,从未真正放弃。”
酸雨依旧敲打着窗户,但在雷克斯耳中,那声音仿佛变成了鼓舞人心的战鼓。他低下头,看着林绪覆盖在自己腿上的那只手,看着那修长手指传递过来的、仿佛无穷无尽的温暖与力量。
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他猛地抬起手,不是去抓住衣角,而是……一把紧紧握住了林绪覆在他腿上的那只手!
力道之大,甚至超过了磁暴之夜那一次。
他的手心因为激动而滚烫,带着薄茧的指腹紧紧贴着林绪手背的皮肤,微微颤抖着,仿佛要通过这紧密的接触,将内心那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狂喜、感激、以及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尽数传递过去。
林绪怔了一下,随即,他反手握住了雷克斯颤抖的手,五指收拢,将他冰冷却汗湿的掌心牢牢包裹。
没有言语,只有两只紧紧交握的手,在淅沥的雨声中,无声地诉说着超越一切的信任与……某种正在疯狂滋长、即将破土而出的情感。
这一刻,什么帝国,什么背叛,什么伤残,仿佛都被隔绝在了这小小的房间之外。
雷克斯抬起头,银灰色的眼眸中水光潋滟,那不再是痛苦的水光,而是希望的折射。他望着林绪,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所有情绪——脆弱与坚强,绝望与希望,全然展露在这位雄虫面前。
林绪迎视着他的目光,眼底的温和如同月下深潭,将对方所有的激动与不安,无声地接纳、安抚。
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雷克斯眼角那即将滚落的湿意。
“我在。”他低声说,如同最郑重的誓言,“会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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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疗养院外数十公里,隐藏在山坳中的“清理者”接收到了来自内部发射器的最新信息。
【目标精神波动持续低靡,伴随间歇性躯体神经痉挛,生命体征曲线平稳下滑。C级雄虫干预效果微弱,疑似加速衰竭进程。‘催化剂’持续生效中。】
看着屏幕上那条冰冷的、充满绝望意味的信息,两名“清理者”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看来,‘残刃’终于要走到尽头了。” “继续监视,确认最终结果。必要时,我们可以帮他‘自然’地结束痛苦。”
他们不知道,那被他们视为“崩溃前兆”的神经痉挛,正是一个不屈灵魂,在另一具强大灵魂的守护下,向着命运发出的、最微弱却也最坚定的反抗雏鸣。
而那双在酸雨声中紧紧交握的手,已然为这场无声的战争,写下了最初的、关于胜利的序章。
右腿肌肉那细微的抽动,如同在雷克斯死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自那日后,他整个虫的气质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份萦绕不散的绝望感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执拗的专注——对复健的专注,对重新掌控自己身体的专注。
林绪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心中欣慰,却也更加谨慎。他悄然调整了精神梳理的方式,不再仅仅满足于安抚与疏导,开始尝试引导雷克斯那逐渐苏醒的精神内核,主动去“捕捉”和“炼化”他输送过去的能量,如同教导雏鸟如何振动翅膀。
这个过程比被动接受要艰难得多,对精神力的掌控要求极高。每一次尝试失败,都会带来精神上的反噬痛楚。但雷克斯从未吭过一声,只是紧抿着唇,银灰色的眼眸中燃烧着不服输的火焰,一次次地重新凝聚精神。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几天后,在一次梳理中,他竟然真的成功地引导了一丝林绪的精神力,绕开了原本淤塞严重的某条能量回路,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段,却意味着他开始了对自身精神海的“主动修复”。
与此同时,身体的复健也在稳步推进。手臂支撑的时间越来越长,右腿肌肉的抽动频率和幅度也略有增加。林绪甚至开始引导他尝试控制脚踝和膝盖,进行极其微小的、无需承重的活动。
这天下午,林绪没有急着开始复健。他拿出一个小巧的、由废弃零件拼凑成的培养皿,里面铺着一层湿润的营养土,几颗不起眼的、深褐色的小种子散落在土里。
“这是刺棘豆的种子。”林绪将培养皿放在雷克斯面前的床头柜上,语气平常,“哈克从废弃的生态园角落里找到的,据说很久以前这里种过,生命力很顽强。”
雷克斯的目光落在那些小小的种子上,带着一丝疑惑。
“从今天起,照顾它们的任务交给你。”林绪看着他,声音平和却不容拒绝,“每天记得用滴管浇一点水,不能多,也不能少。把它们放在能照到上午光线的地方。”
这是一个简单得近乎幼稚的任务。但对于长期处于被动接受状态、几乎与外界隔绝的雷克斯而言,却意味着一种责任的赋予,一种与外界生命建立连接的象征。
雷克斯沉默地看着培养皿,许久,他伸出修长却略显苍白的手指,极其小心地、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温润的泥土,仿佛怕惊扰了里面沉睡的生命。
林绪的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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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被打破在一个阳光稀薄的午后。
一架小型、没有任何军方标识的老旧货运飞船,歪歪扭扭地降落在疗养院外那片简陋的起降坪上,激起一片尘土。
从飞船上下来的,并非雄虫保护协会或帝**部的官员,而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左眼戴着黑色眼罩、步伐却依旧带着军人痕迹的雌虫。他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独眼中却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芒,有激动,有忐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他的到来,立刻引起了疗养院所有虫的注意。这种偏远星域的废弃疗养院,除了官方“巡视”,极少有外来访客。
哈克紧张地迎了上去:“请问您……”
独眼军雌停下脚步,目光扫过哈克,随即越过他,径直落在了恰好从主楼走出来、准备去生态园的林绪身上,以及……林绪身后,坐在轮椅上的那个银灰色身影。
当他的目光触及雷克斯时,独眼军雌的身体猛地一震,独眼中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嘴唇哆嗦着,几乎是踉跄着冲上前几步,在距离雷克斯轮椅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停住,然后,做了一个让所有虫都目瞪口呆的动作——
他“啪”地一声,挺直脊背,行了一个标准到极致的、属于前帝国“血色之刃”军团的军礼!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哽咽:
“指挥官!编号734,前‘血色之刃’第三突击小队队长,加尔文……向您报道!”
声音在空旷的场地回荡,仿佛惊雷炸响。
所有围观的军雌都愣住了,包括巴克。指挥官?这个称呼,已经太久没有与轮椅上那个沉默的“废人”联系在一起了。
雷克斯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他抬起眼,银灰色的眼眸落在加尔文那张激动而沧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林绪向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在了雷克斯侧前方半个身位,目光平静地看向加尔文:“你是?”
加尔文这才将目光转向林绪,意识到这位气质独特的雄虫可能就是传闻中照顾指挥官的那位。
他连忙收敛情绪,恭敬但不卑微地行礼:“阁下,我是加尔文,曾是雷克斯指挥官麾下的士兵。我……我是辗转打听到指挥官在这里,才冒昧前来探望。”他的独眼中充满了恳切,“我没有任何恶意,只是想……确认指挥官是否安好。”
林绪审视着他,精神力如同最细腻的蛛丝,无声地拂过加尔文的精神海。他感受到的是澎湃的激动、真诚的关切,以及深埋的痛苦与愧疚,并没有伪装或恶意。
他微微侧身,让开了位置,但没有离开,依旧站在一个可以随时介入的距离。
加尔文得到默许,激动地再次上前,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雷克斯平行,声音颤抖:“指挥官……您还记得我吗?当年在K7星域,是您把我从星盗的包围圈里硬生生拖出来的……我这只眼睛没了,但命是您救的!”
雷克斯的目光依旧没有什么波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加尔文似乎并不意外,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低声道:“指挥官,我知道您可能不记得了,或者……不想记得。但我必须告诉您,兄弟们……很多兄弟都不相信您会背叛!那场战役有太多疑点!我们一直在暗中调查……”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我们发现了一些东西,指向军部高层……可能和雄虫精神力……”他话未说完,似乎意识到林绪这位雄虫在场,猛地刹住,独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和犹豫。
林绪仿佛没有听到他未尽的话语,只是目光淡淡地扫过周围那些竖起耳朵的军雌。
加尔文也意识到了环境的不妥,他立刻站起身,重新恢复了军姿,只是看着雷克斯的眼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惜与坚定。
“指挥官,无论您变成什么样子,您永远是我的指挥官。”他沉声道,“请您……务必保重!”
他深深地看了雷克斯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在心里,然后对着林绪再次行礼:“阁下,感谢您对指挥官的照顾。加尔文……告辞了。”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走向那架破旧的货运飞船,背影在昏黄的日光下,显得决然而孤独。
飞船引擎发出轰鸣,缓缓升空,消失在铅灰色的云层中。
自始至终,雷克斯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流露。
但林绪注意到,在加尔文提到“兄弟们都不相信”和“调查”时,雷克斯一直平静的精神海,泛起了极其细微的、不同于痛苦的涟漪。而在加尔文离开后,他放在扶手的手,指节微微泛白,目光低垂,落在了床头柜上那个装着刺棘豆种子的培养皿上,久久没有移开。
林绪走到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他能感觉到,掌心下的肌肉,不再是最初那种绷紧的、充满戒备的僵硬,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隐忍的力度。
故人的到来,像一阵风,吹动了覆盖在往事之上的厚厚尘埃。虽然未能彻底掀开真相,却也让某些被刻意遗忘的东西,露出了冰山一角。
而此刻,对于雷克斯而言,或许掌心下这只手的温度,和那几颗尚未发芽的种子所代表的微弱希望,比遥远的真相,更为真实和重要。
林绪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道:
“豆苗发芽之前,需要安静的等待。不急。”
雷克斯闭上眼,将头微微向后,靠在了林绪搭在他肩头的手背上。
一个微小却无比亲昵的依赖动作。
无声,却已是千言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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