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冷却下来。某种寒意，顺着金属椅背，透过单薄的西装布料，直钻入骨髓深处。宿醉的钝痛在极致的安静和低温下徘徊，演化成尖锐的耳鸣，在他颅腔内哀嚎。
口袋里的那截东西，存在感从未如此清晰。它像一块冰，像一枚炸弹，如今他以身饲虎，怀揣着这一恶意的秘密。
他舔了舔开裂的嘴唇：“谢警官，你说我身上有东西。那东西长什么样？你不妨给我说说？没准我就想起来。”
他选择将问题原样抛回。
谢黄柏静静地看着他，他似乎对殷实的反应毫不意外。他抿起唇：“你确定要我和你仔细讲讲？多此一举吧？”
殷实“需要。”
他没有再强求，便转身侧靠，大.腿硌在审讯桌的边缘。这是个放松的姿态，如同丝毫不在意殷实会暴起反抗般背对着他。
接着，谢黄柏垂眸，视线落在殷实那件起皱的西装口袋位置。娓娓道来地开口。
“它很冷，温度至少低于你目前的体表平均温度。表面……”他停顿，“不算光滑，有些孔隙，质感粗糙。”
殷实的指尖相贴摩.挲。他说的分毫不差。
谢黄柏继续说着，他脸上多了些游刃有余：“长度大约在一到两厘米。骨龄较小。”他别有意味地噤声，“陈旧的色泽，应该是灰色。”
灰色？
这是殷实自己所不知道的视觉细节。他在这之前从未拿出那根东西。
莫不成对方真的知道得比自己更多？
惊惧如闪电般窜起，灼烧，比那骨头的冷意更甚。
殷实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他沉着下来，不能完全被他牵着鼻子走，至少现在不行……这有辱他的职业素养。
殷实皱起眉，带着点不确定的尾音，问：“我摸着没感觉磨手啊？”
他故意随便胡谑了个特征。
谢黄柏的眉梢跳了一下，随即轻轻摇头，“不。是灰色。”他略显刻意地补充道，“而且，在它的一个断面上，有一个符号。”
他停顿，“一个圆圈，内部是三重交错的螺旋线。”
殷实不再掩饰。他将那物件“嗒”一声轻扣在桌面，推向谢黄柏。果真是根小巧的指骨，来源未知，粗糙，长度约为1～2cm，灰色，其上有纹路，是一圆，配上三重交错的螺旋。
“东西在这里。”他静静地说，“现在，请告诉我，我从未拿出过这个证物。一个能在其被展示前，正确描述它的人，要怎么证明自己和他毫无瓜葛？”
他靠的不是证据和推理，殷实肯定。
要么就是他在审讯前，就已经掌握了相当一部分案件的信息。要么，就是，他能“看见”。
前者的概率比较小。毕竟，要是这位谢调查员知道很多，也不用来特地在他这样一个普通社畜身上，投入那么多精力。除非他另有所图。
殷实厌恶的闭上眼，再睁开时，他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宿醉未醒的茫然。
谢黄柏没碰那骨头，还变更身体重心，向后靠去，和证物保持了一段安全距离：“这是一个非法集会的标志符号，性质比较恶劣。私藏、佩戴、乃至仅仅是知晓这个符号的存在，都足以让我们请你在这里喝茶了。”
殷实的呼吸骤然停滞。这不就是邪教吗？犯得着说这么正式吗？
还是说，对普通人不方便透露？
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足以断罪……”殷实喃喃，继而，他抬起头，之前的迷茫和疲惫下，逐渐浮起一层锐气，“谢警官，正面回答我之前的问题。否则我有理由抗拒里的一切后续行为。”
谢黄柏看着桌上的证物，非但不惊，反而站起身。"很好的问题。"
他斟酌了番，才下定决心开口，"'目击'与'持有'，是两回事。我'了解到'它在你口袋里，而它现在，'持有'在你手里。证据链，就是这么简单。"
殷实抬起被铐得松松垮垮的那只右手，指向那截骨头所在的位置。
“你刚才对我所持有的证物，表现出试探，知晓，怀疑和威胁，并且，对其外在特征描述得分毫不差，包括我从未看见的颜色，和一个刻上去的符号。”
殷实再次重复，“请问，谢调查员，你的了解，是来自于现场的物证鉴定报告？还是在刚才搜身时，哪位警官的记录？”
玩味地盯住谢黄柏那双灰白色的眼眸，此刻，殷实的脸上已经挂不住那张社畜的皮。
他一字一顿地问：
“如果都不是……那您这份‘独到的洞察’，这份‘了解和目击’，能否作为呈堂证供？您所在的这个‘特殊部门’，办案是依靠法律和物证，还是依靠您个人的……‘特殊渠道’？”
“如果依靠后者，”殷实讥讽，“那我是否也可以主张，我通过某种无需专业认证的特殊渠道，‘了解’到你才是真凶？不需要实物证据，全凭一张嘴，不是吗？”
灵视？还是超感？殷实适度闭嘴，他没必要把非确定的论断搬上台面。
谢黄柏没动怒。他极淡地笑了下，笑意不达眼底。"很好的类比，殷实。你果然对另一侧的事情并非一无所知，不，你知道不少。我需要推翻我个人给你的猜测和侧写了。"
他并未把这个发现和殷实的论调当成一回事，他继续道，"但很可惜，我的个人发现，经过认证和担保，可以在结案报告中作为证据使用。正因为其主观性强，所以我一般只认结果。道理就这么简单。"
"它认主。既然我目击到它出现在你身上，法律上.你就脱不开'故意关联'的干系。最低也是共犯。想不想当主犯，都看你。”
谢黄柏下了通牒，“现在，我们还要继续玩这个法律游戏吗？"
共犯。
这个词比手铐更刺骨。
殷实脸上没了表情。他看向谢黄柏。对方的表情依旧，但他捉到了那一丝微乎其微的缝隙。这缝隙里面，有他能够抓住的浮木吗？想必是没有的。
“我没见过什么非法集会组织，更不可能是什么共犯。”殷实斩钉截铁，他突然觉着无聊，如今他们在做的，都是样板式的情节，毫无变化，
“谢警官，您从头到尾都在引导一个结论。你所看见的就是凶手，那就是我。在厘清我为何会失去记忆，做出那些举动之前，任何针对我的直接指控都是对程序正义的践踏。我要求一个寻求过程的机会，不然我怕您的结案报告不够精彩。”
“说完了？”
谢黄柏仍旧没有恼怒。直到殷实说完，胸腔因气短而微微起伏时，他才不紧不慢地张唇。
“很好。逻辑清晰，切中要害。殷实，你的这段抗议，是你进入这间屋子以来说过的最有价值的一段话。”
他双手十指交叉，双肘微曲，随意地摆在小腹前，姿态显得放松了些，但这仍然是种攻击性姿态。
“你说得对，程序正义。这个社会的规则，目前为止，显然还有能越过我的能力，而它的核心就在于不偏不倚，在于不放过任何一种可能性，在于伸张正义，在于从不蒙冤。
那么，按照你的逻辑——如果我们不能证明你的记忆空白是伪装，同样，我们也无法向你和程序证明，监控里那个行动自如的你，就一定是被冒充的，对吗？”
殷实没接话，他没心没肺的，和谢黄柏一起，唐突笑了起来。
谢黄柏以为他的话奏了效，他的笑容嘲讽性质地扩张些许。
“谢警官，你们特殊部门调查员，都有些特殊的才能，对吗？”
谢黄柏眉梢微动，不置可否。
“既然你能通过某种渠道看见，”殷实的指尖点在审讯椅的塑料桌面上，“那你就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直到摸到它，也就是你挖掘出我的微表情，作出质疑，套我话，然后“发动能力”之前，我都对它的存在一无所知。你漏了解了一点，那就是我脑子没问题。”
“比起那不明不白的特殊部门，我还是更喜欢警务系统呢。至少大家都是打工人，没什么不一样的。谢调查员，你确定你能通过你那所骄.傲的特殊能力，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吗？”
话音落下，审讯室里只剩下压抑的寂静。殷实身体后靠，放逸的把自己挂在软包金属审讯椅背上。后槽牙传来咬合过紧的酸胀感，他咂嘴。
谢黄柏的表情瞬间收敛，他再度睁大眼睛，但第二次，他只看见一种预感，那就是，殷实放完狠话不会乖乖坐以待毙。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看到殷实的手指轻轻掠过那截灰色的指骨，它的轮廓在他的视野里似乎模糊一瞬。
“证物马上就不在这里了。”殷实闭上眼，嘴角弥漫起幸福的微笑，他不露辞色地吐出这十个字。
谢黄柏灰白色的眼眸微微眯起，又猛的睁开。
就在刚才，那截指骨还清晰地映在他的感知里，散发着显眼的灰色.气息。
但此刻，它消失了，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了。
他看到殷实的手捏合，做出了一个收入西装口袋的动作，指节擦过西装布料。一切的声音，触感，都很清晰，但动作的目的却一片空白。
他引以为傲的能力，失效了。他沦为了简单三维的囚徒，沦丧于普通的遮挡关系。
他看不到任何与证物相关的信息，殷实的嘴又刻意闭得死紧。那件西装口袋里，此刻在他的感知中，是薛定谔的盒子，是无法观测的黑洞。
谢黄柏的指节无意识地抽.动，只是肌肉的频繁放电。他的瞳孔微微缩放，视线落在殷实那只插在口袋里的手上，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好似要穿透布料，看清里面的虚实。
“很好。”他的尾音比平时短促了些许，“证物的物理存在会因你的小把戏而改变。你在挑战一个你并不了解的体系，这只会让程序简化，而非如你所愿的复杂化。”
殷实不作任何动静，他的右手依然插在口袋里。审讯室的灯光在他侧脸投下一道清晰的阴影，将他半边表情隐在暗处。
他还在笑。但另一半边的表情，眼梢和唇周下垂，状若惋惜。
这次轮到谢黄柏的呼吸乱了。他灰白的眼眸在殷实脸上来回扫视，可徒劳无功。审讯室变得格外安静，连led电频介由空气的低鸣都清晰可辨。
殷实的右手在口袋里轻微地动了一下，这个动作让西装裤的布料绷紧了一瞬。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偏头，让灯光正好照进他直视谢黄柏的眼睛里。
殷实“果然。现在你看不见了。”
谢黄柏缓缓踱步，而后站定在殷实面前，双手扣住桌面边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我想，我不需要再有什么程序上的顾虑了。”
他的视线最后一次扫过殷实的口袋，随即移开，仿佛那里真的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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