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钩了！
之后，就是渔夫和大鱼的角力了。
凌安表现出克制的伤怀，恰到好处地表达着自己对友谊的珍视：“是的，长期使用大剂量的氨甲喋呤做化学治疗，导致了严重的脱发，我们想他能开开心心地走完最后的一段路，所以才……”
章淳默默接过了他手中一直端着没放下的简历，稍柔了些面色，安慰道：“我有一个，朋友，也是骨癌。积极治疗，不要放弃希望，总会有奇迹发生。”
这该是一句宽慰，但语气里的惋惜，却像细泉一般汨汨流出。
在场的，只有凌安知道，根本不是什么朋友，而且，说这话的人，没等到那个奇迹。
章淳眉骨锋利，看向凌安的眼神里带着一点鼓励，面孔上有着远超同龄人的稳重，喜怒不形于色。
“是，谢谢章总。”
章淳没答他的谢，只是仔细地逐行阅读起了他的简历。
凌安发完简历，走回为应聘者准备的投影幕布前，详细介绍过自己的背景，语速不快，柔声细语。只有提到自己的优势时，才一片从容地，侃侃而谈起来：“ZR集团自章总上任以来，有向互联网科技领域发展的战略布局升级，相较于其他商科、秘书背景的候选人，我有对数据科学行业更深入的了解和专业知识的储备，在处理这方面的工作上，也会更快上手。”
“你的背景不错。”章淳未多给予评价，只是平静地抛出了问题：“你之前在I国的知名企业做过特助，工作时间也不算短，为什么突然辞职，回国找工作？”
凌安对这个问题也早有准备，但还是作思考样，片刻后才答：“主要是家庭的原因。”
“方便详细讲讲么？”
“我父亲重病卧床，需要人照顾，不得不回来。”他又摆出了那副三分可怜，三分无奈，还掺着各几分苦涩与伤怀的表情。
“你有两段留学经历，之前在海外生活，家里应该不会连个照顾病患的护工都雇不起，还要你舍弃前程，亲自回来吧？”章淳毫不委婉，甚至有些冒犯地问。
从稳定性的角度考虑，章淳这样发问不无道理。
如若只是短暂在国内停脚过渡，面试上了也不会花心思在工作上。
这样的人，背景再天花乱坠，对章淳来说也毫无意义。
凌安当然明白他的考虑，巧妙地应对道：“其实我的两段留学，都是在当地企业特别奖学金资助下完成的，资助企业就是我之前就职的公司，按照协议，毕业后必须在公司供职三年，合约期限一满，我就回来了。”
章淳不动声色，对他的回应未置可否。
“你本科是H**学系的？”坐在章淳身边的一位高管问。
“是，有幸和章总是校友。”全场面试里只这一句，凌安没藏住自己的一点骄傲。
“我们是同届，不过我是金融系的”章淳却没注意到，不过还是接下了话茬，又问了个一针见血的问题：“H**学系在全国四院五系里位列第一，怎么没继续攻读法学专业，而是跑去读了商科？”
凌安等的，就是这个问题。
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凌安目光炯炯，振振有词，坚定答道：“我想和章总一起，实现ZR制造的3.0愿景。”
凌安直白地表忠心，让坐在主位的章淳愣了一秒，可随后，他便不无拆穿之意：“你进商学院的时候，我刚毕业，还没接手公司，ZR3.0战略，也还没提出。”
他没那么好糊弄，不会轻易被一两句巧舌如簧的花言巧语，就哄得失去方向。
凌安显然也没打着把他当小孩哄的念头。
“是。”沉稳坚毅应下，见招拆招，凌安利落地道：“良禽择木而栖，进商学院进修，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投身于一项与我价值观、追求相匹配的事业中去。当前制造业市场总体缺乏新的发展内驱力，ZR3.0很有前瞻性地将数字化与智能化技术开发作为发展战略核心，这与我对制造业市场发展动向的研判相一致。”
由大及小，从市场全局到企业微观，凌安答得结构层次分明，有理有据。
“现在开始向数字化转型的制造业企业，不止ZR一家。”章淳面露满意之色，可提的问题依旧尖锐：“除了ZR，你还投递了哪些公司？”
只有ZR。
他眼里只有章淳。
除了章淳，除了ZR，没谁入得了他的眼，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
凌安知道自己想要的一切近在咫尺，但还是稳住阵脚，机敏应对：“除了企业战略和我个人对市场的研判相匹配外，希望能在ZR和章总共事，还有一个特殊的原因。”
稍作停顿，他重新掌控对话节奏的主动权。
“什么原因？”章淳饶有兴趣地，对上那灵动的，碧如水波的眼，这是他第一次见凌安，或许大学时也见过？他完全没有印象。
在这沉重的黑白填充起的会议室里，凌安像阳光透过玻璃，照出的一块粉色光斑，跃跃雀动，惹人不得不注目。
灵动活泼，聪明能干，又诚恳坦率。
章淳需要一个这样的人。
“大学入学仪式上，章总作为新生代表的讲话。”
“哦？”章淳在等待他继续说下去，他从小到大事事争第一，作为优秀学生代表讲过的话没有百场也有几十，在H大的入学仪式对别人来说或许是人生中重要的高光，可对他来说，也不过是按部就班，稳扎稳打人生道路中的一步罢了。
讲得无非也就是一些勉励同辈，感激长辈的套话，他回想不起细节。
他不记得的，凌安却几乎能全文背诵。
可站在这里把人家的讲话稿通篇背一整遍太奇怪了，凌安想到，在心里笑了笑，只选了最关键的一段。
“不明方向时也不要驻足停滞，坚持向前走，人生的每一步都算数。”
十年前，讲这话时的章淳十七岁，那时的他站在台上，就已经穿着一身死气沉沉的黑色西装，俯瞰着台下一众才刚开始自己美好青春生活的大学生，讲起话来稳重铿锵，字字清晰。
和大学里的众人格格不入。
十年，今日重见，凌安才发现，章淳身上本就不多的锐气被进一步打磨，几乎消耗殆尽，眼神的防备、深思熟虑、怀疑，则比当时更甚。
除此之外，被一并打磨掉的，还有疲倦感。
是的，尽管如凌安，以及其它关注经济新闻的大众所知的那样，章淳是个工作狂，大学进入自家企业，在基层从实习生做起，七年的时间里过着全年无休的日子。
可他就像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推动大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一样，这样无望的挣扎生活里，起初人会感到辛劳和疲倦，可逐渐，适应了环境的身体，会让大脑忘记这种多余的情感。
一种无望的神情在他眼神里蔓延开来，取代了疲倦，抑制住了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情绪在不断跌落，注定要跌落的巨石面前，都是不必要的。
凌安情难自已地想要为他分担，从未变过。
他一刻都不曾驻足地，一步步摸索，走到今天，走到章淳面前，就是要与他一齐，把石头彻底推过山顶，让那块阻碍着章淳的硕石从山坡另一边滚落坠下，摔得四分五裂，碎成细砂，被一阵劲风彻底吹散才好！
怀揣着这样的心情，他眼神炯炯，看向章淳，期待着回应。
不过，凌安很快便发觉希望落空了，因为章淳根本没想起来这回事，那稿子，大约是他父亲的秘书？或者什么人代笔的，于是他巧妙地跳过了这个话题：“时间差不多了，今天的面试就先到这里，我们会结合之前的几轮面试结果，三天内会有邮件答复。”
他的回避，凌安尽收眼底。
他忘了。
没关系。
凌安脸上恰如其分的笑容一点没变，隐藏着心里的一点火气：“谢谢章总，谢谢各位面试官，期待之后有机会和各位共事。”
……
忘了也没关系。
我会让你记住的。
凌安鞠躬告辞，刚要出门，身后传来一声。
“凌安。”
是章淳。
他缓缓回过神来，远远望向那个“章总，是还有什么——”
“既然已经答应了朋友，那之后就算接到offer，也先不用把头发染回去。”章淳像是很赶时间，直接地打断了他。
凌安闻言，方才的一点失望烟消云散，如获大胜、心满意足的笑容不加掩饰地挂上脸。
章淳快速扫眼过来，将他的一点喜悦尽收眼底后，重新专注进自己手中文件的世界，淡淡道：“我只是说如果，不含任何对今天面试结果的暗示，你回去等消息吧。”
笑容转瞬即逝，可凌安没如他预料中那样，变成蔫下去的霜打茄子，反而是正色道：“谢谢章总体谅，接到offer后，我会和朋友说明情况，既然进入ZR制造，那就照章依规矩办事，他也会理解的。”
虽然视线持续投在文件上，章淳却措辞利索地道：“我只是不想你将来把愧对朋友的遗憾情绪带进工作里。如果你执意如此，出于用人稳定性和员工工作态度考虑，我们会适当降低你在录取者名单中优先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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