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城距离松川有一千多公里,坐飞机到该省的省会城市,再转两个多小时的高铁,方能到达。
走出火车站,梁知予乘坐出租车抵达预订的酒店,稍作安顿,便给手机上的一个号码打去了电话。
“我到绥城了。今天方便见个面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把安静沙哑的女声:“好,请告诉我地址,我过来找你。”
除夕前两天,梁知予在社交平台上刷到一则新闻。
事情发生在一座中部小城,有位八十岁老人在所居住的养老院房间里摔倒,送医不久便去世,家属状告养老院照顾不周,要追究其法律责任,并索要不菲的赔偿。
如果仅仅如此,倒也与其他引人叹息的社会新闻别无两样;真正引起梁知予注意的,是这家养老院背后的运营者——
不是政府,也不是企业,竟然是一个毕业才两年,回乡创业的大学生。
到达绥城两小时后,在酒店旁边的一家连锁咖啡店里,梁知予见到了唐静。
她的头发有点少年白,五官气质略显得严肃,或许是深颜色上衣不衬气色的缘故,整个人看起来,有股沉沉的暮气。
“你好,梁记者。”
见了面,唐静先同梁知予握手。
“你好,唐静。”梁知予友善道,“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对了,要不要喝点什么?一会儿可能需要你说很多话,容易口渴的。”
“拿铁就可以。”
“好的。”梁知予转头叫来服务生,“请给我们两杯拿铁咖啡。”
随后从自己的随身背包里拿出笔电、记事本、以及录音笔,样样铺开展示在桌上,“我们是文字采访,就不架摄影机了,但是需要对我们的对话全程录音,请唐小姐知晓。”
眼前记者的温和态度,让唐静无形中放松不少。
她点头表示了解:“嗯,我知道。”
饮品端上来,采访正式开始。
梁知予以闲聊的方式起题:“现在案子的进展怎么样?家属有希望同意和解吗?”
唐静垂着眼,“看样子是没有的。他们主张赔偿金八十万,分文不能少。”
“律师那边怎么说?”
“要看目前的证据对我们是否有利。其他的倒也算了,只有一样,那就是我们的房间巡查记录。”
唐静双手捧着咖啡杯,拿起来抿了小口。
“我们机构原本的规定,是半小时巡一遍老人们的房间,以防发生意外却无人发现。可那天……”
唐静永远也忘不了,当她看到电脑系统上那条迟了十分钟的巡查记录时,那种几近晕厥的感觉。
她家在绥城下属的某镇,底下还有两个弟弟妹妹。三人跟着奶奶长大,直至唐静上高中那年,被父母接到了他们打工的绥城。
三年后,唐静考上了省城的一所专科院校,就在她即将毕业那年,年迈的奶奶中暑晕倒在家中,被邻居发现时,早已没了呼吸。
“我们村里,像我奶奶这种情况的独居老人并不少见。当时我就在想,如果他们能住进管理规范的养老院,是不是就会避免意外的发生。”
梁知予适时提问:“那你是怎么想到,自己去开设一家养老院呢?”
唐静:“那时候毕业找工作一直碰壁,我想,反正我的学历也没什么优势,如果能给社会做一点好事,也算对得起学校了。”
在正式决定开设养老院之前,唐静走访过绥城的几家机构。有的养老院定位中高端客户群体,一年费用高达六位数;有的养老院虽然收费低,但是硬件条件堪忧,护工人手也不足。
一通考察下来,唐静觉得自己的计划可行。
“你至今为止的投入,大概有多少钱?”梁知予问。
唐静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透明文件袋,里面包含了租房合同、劳动合同,以及她创办养老院以来的全部支出凭证。
“两年的房租是二十万,加上装修、水电费、护工工资,还有日常生活用品、买菜的花销,差不多有七十万了。”她熟练地报数字,似乎已经在心里过了无数遍账目,“我向政府申请了创业补助,所以严格来讲,我花出去的钱应该在六十万左右。”
“你是租的房子?”
“嗯。”
梁知予翻看着租房合同,注意到房屋的地址,是绥城临近郊区的一处自建房,总共两层半。
“每个月八千多的房租?”她心算出月均价格,略微吃惊,“算是偏贵了。”
唐静苦涩地笑:“房东知道我租来做养老院,比较担心老人可能在里面过世,所以定价偏高。可是没办法,别人甚至都不愿意租给我。”
咖啡表面的奶泡已经散了,部分凝结在杯口,形成一串棕色的痕迹。杯子温度渐冷,苦味逐渐盖过了鲜奶的香气,徐徐飘散出来。
“其实房东也准备找我索赔。”唐静的表情十分平静,“租房合同里备注了条款,如果有老人在房间里去世,我需要支付给房东一定金额的赔偿。”
梁知予往后翻,果然,白纸黑字印着唐静所说的内容。
“你做了两年,有赚回本吗?”她问。
“原先的计划是第三年开始真正盈利,毕竟是私人小规模,全靠老人之间口口相传。现在……勉勉强强收回了八成的本钱吧。”
文件数量多,梁知予一一拍照存档,同步上传至电脑云端。
“方便带我去养老院实地看看吗?我需要拍摄更多的素材。”
唐静没有迟疑:“当然可以。”
*
公交车坐到终点站,步行百余米,便能看见一栋刷了浅黄色漆的二层建筑。
在这片区附近,如此规制的自建小楼倒也常见,但走近一看,唯独此间院落的大门前,挂着一幅写有“绥城益康养老院”字样的竖式门头招牌。
这就是唐静工作的地方。
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栅栏前门的锁,领梁知予进了前院。
“我们这儿原本住了十个老人,出事之后,机构被责令停业整改,老人们都暂时回家了,也有两三个直接退了床位,要改去别的养老院。”唐静边走边介绍。
即便已经暂停营业,前院里依然整洁,只是原先摆在院子里的桌凳都被收了起来,堆在墙角,用一片塑料布罩着。
梁知予给院子拍了几张照片,然后跟着唐静走进室内。
“我们这里分单人间和双人间,老人们普遍怕孤单,大部分住双人间。”
唐静说着,随手推开一扇门,给梁知予展示内里陈设。
室内布置得倒也简单,类似于酒店标间,两张床之间隔了个床头柜,对面墙上挂了二十寸的小电视,衣柜在床尾的角落。
进门左手边是卫生间,装了无障碍设施和报警装置。后者是个红色的圆形按钮,也见于床头和门边,据唐静解释,是怕老人出现紧急情况却无力呼救所安装的。
梁知予若有所思:“去世的老人,没有按过按钮呼叫吗?”
唐静说:“金奶奶是在靠窗的位置犯病晕倒的,那边没有警报按键。”
“我可以按一下试试吗?”
“可以。”
梁知予轻轻按下了那个圆形按钮,下一秒,便听见楼上传来的尖锐刺耳的警报声。
“我和我妈,还有护工都住在二楼,警报系统连通到我们那边,一旦有哪个老人报警,我们都能听得见。”唐静解释。
梁知予看了一圈,并无特别发现,正要走出房间,突然注意到进门处的墙上有个黑色的仪器装置,便问道:“这个是什么?”
“是我们的巡查记录器。原理和公司里面的打卡机差不多,每天值班的护工巡查完房间,要用自己的指纹在这个机器上打卡记录,表明已经按时完成巡查任务,电脑后台能看见数据。”
使用电子设备,可以很好地规避人为篡改数据的风险,梁知予也认同这个做法。
一楼的东北角是厨房,老人们吃饭就在大厅里。梁知予在出事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别无收获,便跟着唐静上了二楼。
二楼的布局比一楼更简单,除了工作人员的卧室,剩下的房间都被当做仓库使用,存放各种杂物。中间的楼梯通向天台,算是公共的晾晒区域,老年人腿脚不便,晾收衣物的工作,一般都由护工代劳。
除了招聘来的三个护工,唐静和她母亲也参与着养老院的日常照护。买菜做饭的工作,全由唐静母亲承担,唐静则和其他护工一起,负责老人们的起居照看。
梁知予拍照的时候,唐静接到了律师打来的电话,言语之间,似乎是要安排见面的意思。
“你的律师要过来?”待唐静挂断电话,梁知予问道。
唐静点头,“不好意思啊梁记者,今天的采访,可能要暂停了。不过我这几天都有时间,只要你还在绥城,随时可以和我联系。”
梁知予笑了笑:“没关系,我也要回去整理今天的资料。不过,不知道你的律师是否方便接受采访?法律工作者的视角,对我们的报道也很重要。”
“那我帮你微信问问他。”
没过多久,一辆白色轿车缓缓开进来,停在了院门口。
从副驾下来一个休闲西装的男人,身量不高,气场随和,面带笑容地走进院子里,爽朗道:“小唐,听说有记者想采访我?”
唐静迎上去打招呼:“王律,这位就是我说的梁记者,从松川来的。”
又转头对梁知予介绍:“梁记者,这位是王律。”
“王律,您好。”梁知予主动伸手,同他握了握,“我是《刻度》杂志的记者,专门为唐静的事情而来。冒昧问一句,不知道您愿不愿意接受我们杂志社的采访,从律师的角度,给本案提供更多的解读?”
“愿意,当然愿意。”王律笑着说,“这样吧,我们加个微信,过两天我应该有空,到时候联系。”
梁知予连连应好。
为了不影响唐静和王律交流案情细节,加完微信,梁知予便收拾好东西,准备回酒店。
门前路窄,送王律过来的那辆白色轿车仍旧停在门口,驾驶座上似乎还坐着人。梁知予不得不从车头绕过去,心想这司机也怪,怎么宁愿干坐在车里等。
还未走出几步,她忽然听得身后一句耳熟的男声:“梁知予,是你吗?”
她愕然回头。
只见驾驶座车门打开,一个颀长清俊的男人,正惊喜地望着她。
“孟晔?”
梁知予诧异地叫出他的名字,“你怎么在这里?”
孟晔朝着院内扬脸示意,“王律是我的朋友。”
说罢,眼神又落在梁知予身上,“你来这里采访?”
“嗯,有个新闻。”
孟晔看着她,笑容和煦:“这附近打车不太方便,不如我开车送你回去。”
梁知予婉拒:“我可以坐公交。再说了,王律还在里面,你要是走了,他怎么办?”
孟晔往院子里看了眼,幽默道:“哦,差点忘了他。”
梁知予忍俊不禁。
“或者,我陪你去公交站等车。”孟晔又说。
“这么久没见,咱们正好叙叙旧。”
男二出场。
是时候给男主一点危机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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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22 出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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