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梁知予没留在松川读大学。
她是文科生,而松川大学的优势专业显然偏于理工科,专业报考指南来回翻了七八遍,最终作为她第一志愿填报上去,并顺利录取的,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州大学。
孟晔,是她入学第一天遇到的学长。
“所以你从毕业到现在,一直在做记者?”
两人朝公交站并肩而行时,孟晔问。
“对啊。之前在电视台,后来跳去了杂志社,中途不是没想过转行,但兜兜转转,还是在媒体打转。”
孟晔眼里有赞许:“择一事,终一生,你的坚持,何尝不是一种匠气。”
“你这评价太高了,我可受不起。”梁知予笑着摇头。
自她大学毕业回到松川,和大学同学的联系便逐渐归于平淡,除了室友尚有偶尔的几句闲聊问候之外,与其他人疏远得相当彻底。
“你呢?最近在忙什么?”她问。
“在京州的一家古籍研究所上班。也兼职做自媒体。”
梁知予惊讶:“还有副业?快说,你的账号叫什么名字,我给你添个活粉。”
孟晔还真不含糊,报了一个名字。
梁知予很快搜索出对应的用户——
是个古典文化科普类的账号,粉丝竟然已经有八万了。
“可以呀,”她惊叹,“算是小有名气了。”
“论影响力,离梁记者还差得远,”孟晔谦逊地说,“我是《刻度》的资深读者,你的那些大作,我可统统都拜读过。”
梁知予一愣,“真的?”
孟晔风趣道:“需要我出示订阅记录吗?”
“不是不信你,”她连连摆手,表情十足的惊喜,“知道认识的人也是我们的读者,我很高兴。”
孟晔听了微笑。
这里属于绥城的城乡结合部,城管管得不如市区严格,本就不算宽阔的道路两边,摆满了小商贩的地摊,多是平价又色彩缤纷的小玩意儿,吸引了不少年轻女孩驻足。
眼看着公交车的始发站就在眼前,梁知予忽然听见孟晔问她:“有男朋友了吗?”
问题来得出其不意,但看他神情,也安知是否蓄谋已久。
梁知予心里斟酌了几个来回,才答:“我对恋爱的标准比较高,所以……”
尾音拖得略长,还不等她罗织出合适的词句,孟晔就自如地接话:“明白了。这么多年,你真是一点没变。”
梁知予抿着下嘴唇,没去追问他明白了什么。
即将启程的公交车,缓缓驶向等候站台。梁知予往前走了几步,回头对孟晔说道:“我先回去了。有机会的话,我请你吃饭。”
孟晔温和地点头,同她挥手道别。
*
回到酒店房间,梁知予随便点了份牛肉面的外卖,边吃边整理今日的素材和文字稿。
手边的笔记本平平摊开,记录着接下来几位采访对象的身份和联系方式。
律师、死者家属、民政部门工作人员……
以及尚未取得联系的,巡查迟到的那位护工。
梁知予快速解决完晚餐,坐回了桌前,戴上耳机,回放今天采访的全过程录音,同时飞快在电脑上打字,拟出一部分的初稿。
全部整理完,已是凌晨十二点过半。
她听录音听得头昏脑涨,打开手机的外卖软件,翻看附近有什么可点的夜宵。
绥城美食,以吃辣而闻名,夜宵更是重口味的专场。
梁知予刷新了两三页,终于从中挑出一家可以免辣的串串香,正要下单付款的时候,却被一通突然的视频电话打断。
一看来电人,竟是已有两天没联系的舒橪。
梁知予心说奇怪,随手按下了接听。
“还没睡?”
手机屏幕里,舒橪一身宽松的睡袍,额发还沾着湿漉漉的水汽,上半身入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梁知予入目便是他松散的V形领口,胸肌若隐若现,满屏如同只写了诱惑二字,一时也忘了还要点夜宵,撑着额头道:“你不也是?”
舒橪笑了笑:“这两天忙。”
“忙什么?”
“电影节奖项报送的事情。”他倒不瞒她,“去年上映的那部,入围的机会很大。”
久坐桌前,梁知予早就腰酸背痛,随手把扎头发的皮筋扯下,将手机横过来支在床头柜上,抱着枕头侧躺下来。
“哦?那我可要提前恭喜你了。”她笑容浅浅,“回来请我吃饭?”
舒橪怡然说道:“没问题。你几号回松川,我去接你。”
梁知予叹气:“还不一定,要看接下来的采访进度。顺利的话,能提前回,要是不顺利,拖延十天半月也是有的。”
正说着话,舒橪却探身往镜头之外,再回来时,手里已然多了一杯酒。
“大半夜的,怎么还喝起酒了?”梁知予蹙眉。
杯中酒液金黄,浸着一块实心冰球,随着舒橪手腕轻晃,发出悦耳的碰壁脆响。
“我亲手凿的,怎么样?”
他喝威士忌不多,每次却都很有闲情逸致地凿冰块,球型、方型、钻石型,盛放在杯里,经灯光折射,精致极了。
隔着屏幕,梁知予似乎也闻到了酒水的醇香。
她想起曾经舒橪家里见过他凿冰时的样子,低头专注,淡然自若,锋利的冰凿拿在他手里,像个优雅危险的玩具,连续不间断的重复动作,居然被他做出一种赏心悦目的艺术感。
“我看你是——”
“醉翁之意不在酒。”
舒橪轻轻笑了一声,不承认,也不否认。
梁知予看着他喝酒,喉结滚动,不知怎么,脑海里温度也跟着直上直下,好像那几口酒并不是被舒橪喝下,而是浇在了她的心头。
这种凭空被拿捏的感觉很不好受,她换了个姿势仰面躺着,抱怨道:“都是因为你。本来我都要点夜宵了。”
舒橪挑眉:“这有什么?告诉我地址,我帮你点。”
“真的?”
“真的,不骗你。”
梁知予轻易不占人便宜,但舒橪的便宜另当别论。
她报了个地址,眼看着他点头记下,在手机上操作了一会儿。
“预计半小时送达,”舒橪说,“记得查收,别睡过去。”
其实梁知予哪里睡得着。
酒店隔音效果一般,隔壁房间住了对情侣,从十一点多折腾现在,声音简直没完没了。
舒橪视频电话打过来的时候,他们难得消停了一会儿,现在夜更深,动静又隐隐有激烈起来的势头。
“我先挂了。”梁知予生怕隔壁的杂音被舒橪听见,“忙了一天浑身是汗,要去洗澡了。。”
舒橪于是对着屏幕举杯,绅士风度十足地说道:“那就……过几天见。”
*
接下来的几天里,梁知予先后采访了死者家属和律师。
在养老院中不幸去世的老人姓金,生前育有两个儿子,在住进唐静开办的益康养老院之前,一直是轮流在两个儿子家中生活。
虽说是轮换,但总耐不住晚辈之间的暗暗比较,这次在我家多住了几天,下次你带她多跑了几趟医院,长久下来,两人都有点怨言。
正巧,就在去年初,他们听说绥城新开了一家养老院,价格适中,便去实地考察了一番,发现条件确实不错,于是商量着各家平摊费用,将八十岁的老母亲送了过去。
据大儿子介绍,死者生前确实患有不少老年人常见的慢性病,正式入住养老院之前,唐静让他们填写过表格,说是要根据每位老人的实际情况做重点区分。
“我当时还觉得,这个小姑娘很负责任,才敢把我妈放心交到她手里,谁知道,竟然会有这种疏忽,直接要了我妈的命!”大儿子对着梁知予愤慨道,“记者你说,我们不找她赔钱,还能找谁?”
“就是就是,如果护工能按时检查房间,我妈也能早点送去抢救,怎么可能酿成现在的后果!”小儿子在旁帮腔。
梁知予思忖片刻,问道:“您二位平时,经常去养老院探望吗?”
大儿子说:“一周去看一次。”
“也是轮流?”
“对,一般都是周末去。”
梁知予拿出手机,确认了一眼日期。
“事发当天,刚好是星期日。但是在那天,以及前一天的探视记录上,好像并没有出现二位的姓名。”
这句话说完,空气微妙地沉默了一瞬。两个年逾五十的男人彼此余光交互,仿佛无形中的推搡。
小儿子率先开口:“大哥,那周……应该是你去看望的。”
“你有没有搞错?”大儿子立刻拍案而起,“前一周本来轮到你去,可你说家里有事,让我替你跑一趟,下周明明应该轮到你。”
小儿子也急了:“难道我之前没有替过你?真要这么严格算起来,你还欠我两次!”
“好好好,这么算是吧?那你怎么不说,我每次陪妈都是陪半天,你连两个小时都待不满?”
眼看着两个人就要吵起来,梁知予急忙叫停调和:“二位,请冷静,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采访还没结束。”
兄弟两人也意识到还有外人在场,面色讪讪地按捺住情绪,只是眼底仍有不忿,气氛显然不如先前。
梁知予又围绕着死者在养老院的情况做了一番问询,得到的回答却有些出人意料。
两兄弟言词一致地表示,养老院的其他老人并不和善,甚至存在抱团孤立母亲的现象,他们曾向院方反映此问题,但对方采取的应对之策,也不过是给母亲换了个室友老人。
考虑到单人间价格较贵,且双人间安全性更高,他们没有选择给母亲更换房型,只是劝慰说,会寻找其他更合适的养老院,让母亲暂且忍耐。
结束对家属的采访,梁知予背着沉重的双肩包,回到酒店房间稍作休整,顺便整理目前的已知信息和思路。
她再度尝试拨打当事护工的电话,然而始终无人接听。
据昨天唐静所说,她所聘请的三位护工,均为附近村镇的居民,两女一男,年龄都在五十岁以上。老人身亡事件的涉事护工,是其中那个姓刘的大姐,和唐静算同村老乡,事发之后,就一直闭门不出。
针对死者家属提出的,死者曾经在养老院遭遇孤立的问题,梁知予重新找到唐静了解情况。
“事情倒是确有其事,”唐静承认,“说起来也比较复杂。养老院这种相对封闭的环境,老人之间的关系,就像外面的学校,有那种关系比较紧密的小团体,甚至会出现‘大姐头’,金奶奶来得晚,性格又比较孤僻,融不进去,自然而然地就被疏远了。”
“还有一件……”她说着,稍显犹豫,“金奶奶的个人习惯,确实有点怪。”
“她总是用错别的老人的东西,水杯呀,洗衣皂呀,甚至还有内衣裤。那几个老人和她大吵过好多次,我夹在中间也很难做,和金奶奶说了几次,根本没有用,只能先调整床位。”
“后来,金奶奶就慢慢被孤立了,其他老人吃饭锻炼的时候,基本没人愿意和她搭伴。她自己也不高兴,转头和家属告状,家属再找我告状,可我又能找谁呢?”
梁知予听完,陷入了深思。
从监控录像、涉事人口述当中可以得知,事发的时候,正是老人在院子里集体活动的时间,除了金奶奶,养老院的所有老人均不在房间里。
所以护工的疏漏,会与此有关吗?
新信息的获知,让梁知予在电脑前困扰了许久。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陆续走访了养老院其他老人及家属,得到的答案和唐静所述大同小异,唯独当事护工刘大姐,仍旧无法接通电话。
在这期间,梁知予接到了王律师的采访邀约。
和律师之间的谈话相对简单,王律主要围绕案件的责任划分,做了三种情形的分述,不过总体看来,证据板上钉钉,养老院方面看护失责,支付赔偿大概是定局,辩护余地主要在于责任比重。
从进行采访的茶室出来时,梁知予再度见到了孟晔。
“梁记者,这回我和孟晔确实是分头走了。”王律笑着调侃,显然对上次的情况颇有了解。
见他果真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梁知予失笑地看着孟晔,“你不是在京州工作吗,怎么在绥城逗留这么久?”
“工作原因。”孟晔解释,“有个古籍展在省城,我代表我们研究所出席,所以前两天,我其实不在绥城。”
“不从省城直接回京州?”
孟晔一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他开车送梁知予回酒店,这次她倒是没有拒绝,不过心里还挂念着未完成的稿子,下车时,步调有些着急。
“知予,”孟晔在身后叫住她,“你什么时候回松川?”
同样的问题,舒橪也问过她。梁知予给出几乎如出一辙的回答:“不好说,要看接下来的采访顺不顺。”
“过几天,我可能也要去松川,如果不介意,我可以等你一起。”
她下意识回绝:“不用了。你先走吧,别耽误了正事。”
孟晔静静望着她,良久才说:“真的要和我这么生份?”
梁知予踟蹰了。
回到房间,她打开电脑,准备趁记忆条理清晰的时候,先把法律部分的内容初稿一气呵成,谁知还没坐定,就听门口有“咚咚”的敲门声。
她第一反应是孟晔,但随即想起来,自己并未向他透露房号。
“谁啊?”
梁知予边走边问。
直至门前,她往门上猫眼往外瞧。
顿时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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