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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下楔

人的生命到尽头以前,总归是为了些什么才活着,我穷极一生只是在找这个所谓的什么。

——吴知辛

后来年高花甲的吴知辛回想自己年轻岁月的次数指不胜屈,他总去想那时候他乘着当世天子的青铜轺车驶进了元国的阳京城,戍守的金甲卫士向他投来神往与嫉恨的目光。那年阳京城中灯火很早便亮了,胜了垂落红日,也争过了夜里明月星辰,夜里的阳京城像是传说故事里青海龙女遗落的泪珠,在黑暗海底熠熠生辉。

道路两旁的灯台树弥漫着至今仍清晰在记忆里的清凉,年轻的吴知辛轻轻倚靠着座背,故意抬眉,那审视目光里居高临下的轻蔑意味毫不掩饰地落在这座城里。

那是穆王历二五八年的惊蛰日,少年吴知辛头一次来到这座被故人无限美化了的天下第一城。

堂兄吴闻总说:有志向的男儿总会往阳京城去,我会去,然后在那里等你。

吴闻曾和他说:“老人们常说,名字冥冥里就把人的命运写成了通俗易懂的字句,够压死人的。吴闻无闻,其实我不信这个理。”

事实上他的故事也确实做到了举世皆知。在吴知辛九岁那年,阳京城里铺天盖地的红艳,皆缘因元国长公主在此时成婚。当时吟游诗人是这般赞叹那场声势浩大的婚礼的:“深闺出国色,今日着朱丹。大元虽尽赭,输却一抹红。”而除此以外,所有人都知道的,迎娶这位美艳的元国长公主的人,是她的贴身侍卫,叫作吴闻。

吴闻成为驸马后回到祖地,绕过趋上来攀谈的亲辈族群,找到了当时被挤开在人群以外的吴知辛。对吴闻,他眼里的崇拜更甚从前。吴闻从怀中掏出包裹在油纸里的烧鸡,笑眯着眼抚摸他的头:“快些长高长大,来阳京城,哥每天都带你吃烧鸡。”

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吴知辛幻想中的阳京城其实很模糊,却永远遍撒阳光,永远弥漫着烧鸡甜腻的香气。

无论是六十岁的吴知辛,还是十八岁的吴知辛,每每回想起他最无忧的幼年时,总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那一刻:世界只有抬头可以看见的流云、倾泻在身上暖洋洋的阳光、堂兄的笑和阳京城的烧鸡。记忆里也被允许出现一点点不开心的事情以作消解,可以允许被家中长辈赶着学兵法经纶,允许被讨厌的族中同辈捉弄打趣,这些令人厌烦的事物大可以再允许它们出现,只要一切停留在那个时候就好了。

可是时间极其冰冷,世事更是无情,从来不会迁就任何人为其停留。

想到这,十八岁的吴知辛捏了捏鼻梁,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再睁开眼,阳京城满目通明灯火,却又过于眩目,他觉得眼里什么都看不清楚。路边孩童奔逐嬉戏,醉酒的人儿勾肩搭背,艳美的女子捂面而笑,明明四周洋溢着幸福气象,他却不能做到设身处地的感同身受。

可能是嫉恨的缘故,看到这些人生活幸福时,他总想起那场把整个吴氏祖地烧了干净的大火。身披黄金甲的将军信手一挥,身后数千士兵就高举火把前冲,长久已有的府邸、祠堂,记忆中熟识的草树亭榭,甚至是圈养畜牲的围栏,都被吞噬在凶恶的火光之中。族中万千儿郎,甚至没有得到被发配为奴的机会,头颅和鲜血便一起滚烫在大火之中,妇孺死的死,捉的捉,成千上万悲痛泣血般的哭喊,直到沙哑无声也换不来一丝一毫的怜悯。

曾为元国打下仙铜终战,夺取仙铜关并易名为西河关的吴氏先祖吴西河,曾为元国带来恭公之治而得以封公的国金公,若是看见整个吴氏都付之一炬,不知是否捶胸顿足。

“堂兄,我至今都不能理解,也无法原谅这种道理。为了问个明白,今天我就要踏上这条路了,如果你能看见,别阻止我……保佑我就好。”吴知辛往后倚靠,有气无力地自言自语。

造成这一切惨绝人寰灾祸的,竟是因为长公主轻描淡写地一句吴闻与宫女通奸,英明神武的元君王便一怒之下灭掉了整个吴氏祖地。

那天他站在弥天大火之中,滚滚浓烟熏得他尘灰满面,被保护的极好才侥幸逃过一劫。吴知辛面对仍在烈火里燃烧的祖地废墟流干了眼泪,他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尽管废墟上的火焰仍在蔓延,灼热侵蚀着他全身,他还是无法相信……不愿意相信那个朴素正直的堂兄会做出这样的事。真相淹没在大火和哀嚎之中,吴氏族人到死都不肯咒骂元国一句,却把同流吴血的吴闻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成了带来灾祸的恶鬼。

吴知辛选择相信他的堂兄。在真相扑朔迷离罪名却盖棺定论的时候,他愿意相信的不是所谓条条框框,而是记忆里会眯着笑眼,叫他小弟的男人。

十岁的吴知辛在大火中仰起脸,火光映在他眼里,他就是以这样滚烫着仇恨的目光望向阳京城的方向,他自语问道:“国以大火烧我家乎,有火可烧国家耶?”

热浪裹挟着送来声音:“用天下作柴,其火可烧天下也!”

少年回过头,有人身穿布袍草屐,腰系黄丝双穗绦轻步走来,像是圆石温养千年而成玉,温润而隐逸。他站在吴知辛的身前,伸手轻抚其颅顶,仿若仙人授长生。他说:“从今往后,你跟着我,我教你问世间的道理。”

于是吴知辛叩首拜师,在舂陵城学师八年。直到不久前,先师仙逝,被他一把火送去彼方之净土,吴知辛才终于出师,于今日来到阳京城处。而今阳京城的元极宫里,端坐高位的已不是那元君王,而是昔日的长公主,尽管这个称谓早就在岁月流逝中销声匿迹了,现在的她被七国天下尊称为元国女帝,是自初代穆王开国以来,世间唯一的女帝王。

值得一提的是,说起女帝登基的故事,连吴知辛都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是时运气魄手段三者兼备的绝佳手笔。

话说早年那元君王征战无度,造下太多杀业,故而可能是天上大阳明神明降下惩罚,他的三位挚爱佳丽皆是只怀一胎,并且都是女婴。而三公主与两位姐姐年岁又相差极远,未到婚嫁年龄,所以这权柄之争,便落在长公主和二公主两人之间。长公主垂青身边护卫吴闻,二人成亲后奉有一子。这个孩子身份该是何其显贵,自元君公享前王余积,奋发今世奇技,横推天下,莫敢不从,自号为王,而此时天下名誉上的主人穆王室因为历史遗留原因,国力空前疲弱,以至于对元君公这僭越之举不敢讨伐,只得在其称王后补发天子诏告,甚至在后来的太子满月大典上,还献出了象征天下国运的第一名剑「泰鼎」以示庆贺。而昔年能与元国相并争雄的贞、青二国,也因为连年战事而渐陷衰败,尤其是青国,因为地理位置的差劣,甚至有人称其已沦为最弱小的诸侯国。凡此种种,若元君王后继有人,说他是整座天下的太子,会在将来的某一天要改穆王室为元王室也不是不可能。

在吴闻事件之后,元君王怒火攻心,多年征战的隐疾像是开闸的洪水般恶化,终于在穆王历二五一年年底,驾崩于元极宫中,太子秦槐偶登基。

可年幼的君王甚至还没有定下相应的年号,便被摄政太后以私生活混乱、不学无术等罪名予以废除,而太后在不知从何而来的拥趸之下,完成了登基,不仅如此,她还借用神话典籍中帝君之名,自号为帝,成为了而今的元国女帝。

宫中府中,国内国外,反对之声日渐翻滚:哪有女子为国君的道理?哪有废帝自取的道理?哪有僭越称帝的道理?可女帝并没有理会这些质疑之声,而是展开了空前活跃的变法,励精图治,改原先王遗留二十万龙牙军为四十万真龙军,增添了龙□□以外的霸龙骑兵。不仅如此,她还完善了原先的郡县制度,大开教化的同时允许天下学说来元国开讲,商业方面,她制定政策积极发展商业路线,不仅连通七国,还远接海外。于是元国成为了中原大陆有史以来最强盛的国家,不止朝中老臣相继心服,连天子特使都要前来觐见。

而如今一介无名士子吴知辛,他的目的,便是要向这女帝复仇。

青铜轺车停在元极宫前。惊蛰日暮,细雨淅淅。吴知辛痴痴望着不远处元极宫的乾门,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座冠绝天下的宫殿。绛墙金漆,烛繁饰乱,极尽奢靡的姿态有如坐拥成堆珠宝的美人勾手,摄人心魄。

“当真是座美丽的宝殿。”他顾自呢喃,却全不似赞美,更像是怀怨的诗人凭吊残败的古迹。

雨逐渐猛烈了,黑袍的年轻士子大袖随风雨飘摇。他无视了宫门口已经注意到他的护卫甲兵,泰然自若地向着宫门走去。

一步一声天外雷鸣,似乎连苍天都愤怒地宣告着风雨。守卫甲兵想擒拿住这个擅自靠近宫殿的士子,却无一例外都在其三米之外突然倒地。

这一年,是穆王历二五八年。而在两百多年后被追谥为大统文君的吴知辛于这年春天,三次叩响了元极宫的乾门,并留下了后世广为流传的「士子誓」:“八年明道光阴,只为此后问道。三次叩门声响,立誓元国颓圮。”

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举动自然很快便激起了千层浪,负责宫府安定的府内军以及直接隶属于女帝特务机构「白玉卫」统统出动誓要抓住这个敢在元极宫外做出无礼举动的无名士子。即便时至深夜,宫府之中也沸沸扬扬,到处都是议论声和脚步声,宛如烧滚的浓汤,热闹劲儿传到了位居元极宫西北处的太子殿。

太子今年十岁,自懂事起便一直居住在太子殿中,迄今已观庭院花谢足六年。事实上,在他懵懂无知的岁月里,他曾短暂的坐上过君王的宝座,但当时的君临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殿宇极其冷清,除了殿中负责他起居的老宦官和教他读书的先生,终年不见新面孔。连他的母亲,当今元国女帝,也从未来此处看望过他哪怕一次。起先他还会被多舌之人在背后笑为废君,可久而久之,随着女帝的功绩越来越显赫,支持他的声音愈渐稀少,提起或记得他的人也越来越少,人们似乎都忘了他曾是元国的废君,太子的称谓似乎要伴随他直到老死。他时常深夜里梦见自己花白了胡须,孤零零地站在长满杂草的庭院里,看着没有尽头的夕阳日暮,等待着有谁会来缝补他破旧的太子锦衣……

今日,太子察觉到宫中有声响,披起单衣从床上爬起,推开门想要一探究竟。他欣然看见殿园墙外有亮光,踮起脚尖往外瞧,竖着耳朵想听些声响,可亮光和声音都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年幼的太子有些失望地垂下头,又回到房中,掩上门打算睡去。

可刚一回头,房间内烛火忽明,桌旁已坐着一个穿着黑色深衣的年轻人。太子有些惊惧,张开嘴巴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

“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正是宫中正在寻找的吴知辛。他用严厉的目光盯着太子。

太子背靠木门,紧紧揪着衣摆,垂眉回答:“秦槐偶。”

吴知辛又问:“不姓吴?”

太子摇摇头:“不姓。”

吴知辛看着太子惊若雏鸡般的模样,生气地伸出手掌轻轻拍桌,而后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坐这来!”

太子不敢拒绝,僵僵走近,坐下来时都差点哭出声来。吴知辛毫不在意,他自顾自地解开油纸包,伸着脖颈满意地感受着油腻香气,太子好奇地睁大眼睛,竟是只还冒着热气的烧鸡。

“凤仙楼的烧鸡,你爹以前爱吃。”吴知辛撕下一只鸡腿递给太子,自己也撕下一块放入嘴中,“别害怕,没毒,我也不会害你,算关系,你该叫我一声小叔。”

太子接过鸡腿的手悬在半空,颤颤着道:“这些,我未听人提过……”

“你没见过你爹?”

“那时太小,懂事以后母后不让身边人对我提起……”太子说,“我的父亲是坏人。”

“那把你丢在这不闻不问的那个就是好人?”

太子哑然,他还太小,怎么懂得太多。吴知辛吃的极快,桌上还剩半只烧鸡,他擦了擦手,站起身说:“你自己想想吧,再过些年,我还会回……啧,我还会来元国,我会派人给你送一封信,你若不愿再待在这里,就告诉那人,我自会来接你。”

“我不敢,母后会不要我的。”

吴知辛愣住,笑了笑:“不要你?你知道在这元极宫外,在这阳京城外,在整个元国的外面,有多少你没见过的东西吗?有白狼奔腾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有无垠沙漠上屹立不倒的边塞,有万物枯朽的秋国,有东边广袤的草原……可你在这里,什么也看不见,甚至一辈子都不会再听闻。虽说我们都不情愿,但事实确实是你在这世上还有我是你的亲人。还有,你不姓秦,在我这儿,你姓吴,吴闻的吴。记住了,吴闻,你爹的名字。”

吴知辛离开了。等太子回过神来再追出去看时,院内已是空无一人。

几个时辰以后。

阳京城的天空终于泛起蒙蒙亮光,浩瀚的长空还未褪尽昨夜青黑,元极宫午门外却已经排起密密麻麻的条条列列。那是排着队等着进治青殿上早朝的文武官员,他们大多从午夜便醒来,横穿了半个阳京城来到午门外等候宣示入宫的钟鼓响声。此时的官员们早已听闻昨夜元极宫外有不速之客的消息,故而个个都悬着一颗心,不发一言地思索着些什么。

他们小心翼翼地藏着睡眼惺忪的神态,毕竟是要赴元极宫的早朝,再多心思,再怎么困倦,也得打起精神来,保不齐自己一个哈欠一声咳嗽就被负责纠察巡视的御史记录在册送呈于上,而后遭下天大责罚。

那位女帝的变法以后,元国的纪律空前森严,对国家上下确实是好事,可真落实到他们自己身上时,实在是少了过往日子的闲散。

铛,铛,铛。

三声钟响,有宣呼声自午门口清朗传来,“卯时已到,百官依次入门!”

于是午门大开,百官鱼贯而入,井然有序地通过青江桥,由品级高者优先踏上登往治青殿的石梯。一百多年前圣人曾言:“天子之堂九尺,诸侯七尺,大夫五尺,士三尺。”可治青殿的台基,却有足足二十七尺,石梯多达百阶。又因治青殿是元国命官的议事地点,故此,文人们约定俗成把在阳京城做官喻作登天梯。

等所有人都有序进殿并且按照官品高低文左武右的规矩站立好后,便又是无声的等待。不多时,有近侍通报,高喊:“尚书仆射到!百官行礼!”

闻言,不少人露出惊讶的神色,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这时快步从大门跨进来的那人,他身着紫色大科绫罗白鹤袍,腰系白玉犀皮带。他跨过左右文武,大方落座于大殿右侧——这向来是人臣之极的位子。来者名为徐文清,当今元国尚书仆射,名副其实的宰相。自先王元君王在世,他便稳坐这把交椅,即便女帝即位后,也从来没有要换人改任的意思——尽管举世皆知徐文清就是反对女帝上位的头号人物。

这位清瘦矍铄的老人坐下后便闭上眼,也似乎在思索什么。

“百官跪拜!恭迎至上!”

啪!

殿中成百上千的官员统一跪拜磕头,他们再抬起头时,顺着宽广大殿向前望去,尽头处那尊象征权与力的王位之上,已经泰然坐着一个庄严抱剑状的女子帝王。她身着云肩刺绣四盘玄黑龙袍,背后那面墙上九条神龙将她与王座一同捧起,宛若光洁明珠。她美得极其端庄,像是祭典中的最高贵的礼器,令人望而生畏,不敢生亵。

女帝玉臂微抬,眼中流出清冷亮光,下令道:“诸爱卿,平身。”

她向着阶下一个身着白马袍,腰系金穗白玉刀的官员问道:“吴爱卿,为何空手上殿?”

被问话者是为吴天乙,是女帝麾下特务势力白玉卫的总指挥使,负责查护整座元极宫的安全。昨夜之事,也应由他来负责抓捕吴知辛上殿来接受质询。但就算是在宫中拥有特殊权力的白玉卫,几乎翻遍了整座元极宫,却也没有找到吴知辛的踪迹。

尽管结局并不如意,吴天乙却仍面不改色,上前回答道:“回禀陛下,属下已让白玉卫搜查全城,若今日仍不可得,其旁必有高手陪护。”

女帝也不恼,反倒被这一句话激起了兴致,她嘴角勾起细微弧度,问:“还能高得过吴爱卿?”

吴天乙微微摇头:“那倒未必,高手并非山土野菜那样不值钱,若真有此人,至多是与属下伯仲之间。”

“行了,无论此人有何壮志,也终归不过瀚海之沙,无碍元国霸业。”女帝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徐爱卿,可对?”

徐文清早已习惯了这位女子帝王每次末了都要询问自己看法的举动,但独有此次,他犹疑一阵,才抓着胡须点头说:“无名之士总借有名物求名,当时多少碌碌无名客一心近人间名士,或仇或友,皆为求名。依我看来,此人不外如是。”

“爱卿今日倒是多感,朕甚欣慰。”女帝掩面轻笑,却突然又问:“只是朕听说,昨日那士子还去了太子殿,爱卿可有听闻?”

作为朝野皆知的复辟派,徐文清不太乐意地皱起眉头,愤愤道:“臣应该知道?”

吴天乙及时开口:“属下追随踪迹,发现此人曾藏匿于太子居所,询问过太子后才知道,此人自称是太子小叔,给太子带来一只烧鸡,不过太子并没有吃,身体也无大碍。”

“原来是吴家人!”徐文清呵呵抚须。

吴天乙眼中闪过怒意,手不自觉便按在腰间刀柄上。因为姓吴,他常被误以为与那数年前被灭族的吴氏有所牵扯,进而在这宫中,或多或少的遭人嫌恶。但他来自风谷县,与点冈县吴氏势同水火。

女帝微微仰头,一桩旧事浮上心头,她才恍然明白个中缘由,说道:“早些年他与朕提过自家有个关系熟络的堂弟,便是叫吴知辛。当年他幸免于难,而今是来寻朕报仇的吧。”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前驸马吴闻。

吴天乙问:“请容属下外出一阵时日,必将其带回交由陛下处置。”

女帝淡淡笑道:“无妨,一个而今有些奇运的孩童罢了,无碍朕之霸业,也算朕赠他最后的情谊了。”

“白爱卿可回朝了?”女帝突然转头问徐文清。

“还在吞象县吧,前些日子他给臣送来书信,说是洗心末了便会回来,臣估摸着快了。”徐文清倚靠着白鹿毛皮铺就的椅子,能在早朝大殿上如此闲适的待遇,令谁看了都心痒痒。可他却满不在乎地侧了侧身子,似乎嫌椅子硌着了腰背。

女帝饶有趣味地问:“白爱卿出手从来便是尸山血海,这样的人还需洗心?”

元国……甚至当今天下都盛传一句话:文不过徐文清,武不过白武安。元君王能横推天下,治理国家内务的徐文清远比战场上厮杀无敌的名将更加重要,不仅如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徐文清来帮助元君王规划好富国强兵的战略路线,可以说,元国能有而今成就,徐文清必属头功。

至于白武安……有人曾评价道:“如果说从穆王开国为始,那么,有文字记载的能与白武安相提并论的名将,至多不会超过五个。当今这个名将凋零的年代,白武安为第一,难有二者能望其项背。”元国疆域能有如此宽广,他功劳最甚。

自女帝变法以后,规定朝中文武官阶自一品到九品,文官一品为白鹤,武官一品为麒麟,而这些年下来,朝中白鹤与麒麟,还是仅有他们二人。

“王爱卿,毕爱卿那边可有消息?”

殿中最前排的一个深紫碧狮服的高瘦武将登时向前一部,拱手作了一揖。他肉眼可见的年迈了,可举手抬足之间仍然充斥着傲气。他回道:“回禀陛下,毕德卿日前传来战报,天孤城中并无大将,只有数千老兵苦守。相信不日便会传来捷报。”

女帝微微颔首道:“毕爱卿在天威城一战中,被那青国的谷龙磨了心气,困顿了太久,而今能听到这消息,朕实在欣慰。”

“当时毕将军也是为了庆祝太子降诞,操之过急以至于昏了头脑。”

女帝呵呵笑道:“闲聊就到此为止吧,诸位爱卿,开始早朝吧。”

而此时的吴知辛早已出城,这个年轻的士子躲过了白玉卫和城中禁军堪称天罗地网的搜查,此时正骑在一匹白马之上,悠然地哼着点冈县乡音。一位用灰黑斗篷罩住全身的人骑着一匹灰棕老马与他并驾齐驱。

斗篷人浑身透出森森冷气,不愿与吴知辛靠得太近,却又始终将距离保持在三尺以内。吴知辛丝毫不在意,脸上洋溢着欣然神情。似乎是耐不住途中寂寞,吴知辛终于像认输一般扭过头说:“李老伯,当真只送我到绘英县?”

他口中的李老伯从斗篷中扯出嘶哑的嗓音:“到了绘英县,你自可过寒远关去青国,老夫若还护你,一旦被好事者看穿了身份,对你来说有害无益。况且,出山三事,老夫已悉数做到,你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吴知辛听出李老伯语中愤怒,才明白为什么一路来他不愿意搭理自己。他拜托给这位老伯的三件事分别是:护送他进元极宫,护送他出城,以及……去凤仙楼买一只烧鸡。

他轻轻笑:“还望前辈恕罪,吴某除了进宫出城,实在想不到还需麻烦老先生什么,绝非有意折辱前辈。”

“贵周派出了你这样一个传人,天下要大乱咯。”李老伯冷笑,“也好,早些年欠你家先生的情也算还清。此后贵周派之事,老夫李看山……不,整个太一宗都不再参与。”

听到这个数十年前江湖中名噪一时的名字,吴知辛神情尊敬肃穆,撒开缰绳,正身而拱手道:“这是自然,承诺既成,约束遂解。多谢李老前辈扶持相助,晚辈吴知辛不胜感激。日后用得着吴某或是贵周派,还请招呼。”

“最好不要有那天了!你家先生是个半仙,你纯粹是个疯子!”

“李老伯谬赞了。”吴知辛微微一笑,而后目光飘往前方,像是炽烈的火不知该烧向何处,他呢喃道:“李老伯是当年江湖顶尖高手行列之一,晚辈知道,也很清楚像您这样的人物,一个承诺足以让富豪倾家荡产。可晚辈其实对于这俗世中事早已没了贪恋痴迷,我想要的东西哪怕是李老伯您这般身份也实在给不了晚辈。”

李老伯沉默一阵,问道:“你小子,真和那女人有仇?”

吴知辛摇摇头,目光掠过所及处青山绿水,茫然道:“这个答案晚辈也要寻找,我究竟恨不恨那高高在上的元国女帝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但我知道至少现在,我只是想站在元国霸业的废墟里,和她平等地对话,问她为什么能够因为一个人的私欲就毁害了一个质朴汉子的一生,甚至不惜搭上一个无辜的氏族。”

“这不就是恨吗?”

“那就是吧,总要有人给诸恶以代价,若世上从无此人,那便自吴某为始。”

李老伯哼了一声,最后还是没说出些什么。

吴知辛问:“李老伯但说无妨。”

“真想听?”

吴知辛点点头。

“那老夫就说了。你现在就像个天真的稚童,还不明白对错,就因为他人或抢或毁了你的心爱之物,便嚷嚷着要报仇要让人付出代价。什么是对错?什么是善恶?你又何来评判的标准,制裁的资格?就拿你身上的事来说,你对那驸马什么忠厚朴实的印象,又何尝不可能是你自己的一厢情愿?倘若到最后,真是事实说的,真是那驸马通奸,那元国女帝并无过错,你吴知辛的一生岂不是成了笑话?”

“若世间对错善恶总因为没有评判的标准便搁浅,那从穆王开国,到穆王时代的结束,人们永远浑噩于无序的困顿之中,善者化恶,恶者更恶,我吴知辛既然想要有所为,又怎么不能为所不为?事情的结局是好是坏,是他错还是她错,那是我旅途的终点,也是我要揭示天下的答案,在此之前,我需要做的就是踏上路途,如若畏惧不想要的结果,又如何得到想要的答案?吴某路途,只为问道。”

李老伯呵呵发笑,语气中却减了几分讥讽意味,“既然你自有打算,老夫也言尽于此,你的路要怎么走老夫管不着,老夫管自家那痴笨小子已是头疼很久了……”

“李老伯还有子嗣?”

“一个只会耍剑的徒弟。”

“您这样心气之高,徒弟必然不是凡品……距离绘英县还有些路程,和晚辈讲讲吧。”

“有什么好讲的……”

而就在此时,中原西南方向,一场注定会旷日持久的战争正惨烈发生。交战双方分别为七国末席之青国,中原霸主之元国。此次战役,元国女帝亲自任命毕德卿为主将,由其率领两万真龙军自西南出寒远关,意图攻破青国东北边境的天孤城。

九年前镇守天孤城的谷龙死于天威城的沦陷之战以后,其挚友风千秋在接任以后也战死于三年前的天英城守卫战中。先后失去两大领主,导致天孤城不仅没有名将镇守,更因为先前数次战役对周边城池的支援损失,此刻城中兵马,算上老弱病残,也堪堪只有三千出头。可即便如此,元国的女帝王仍是派出擅长攻敌战的名将毕德卿加之素来以强悍勇武为名的真龙军,足见其对这边防扼要志在必得。

可任谁也想不到,这场仅仅持续了两个多月的战争结束以后,天孤城仍然是青国的天孤城。

原来早在开战七天以前,坐镇于青国首都天罡城的第一领主军神便已经得到毕德卿要攻打天孤城的情报。随后在军神的调遣之下,邻近的领主浩然骑将便带领六千天富骑兵日夜星驰前往天孤城,并且临时调遣了三千天剑骑兵一同抵御此次攻城,也正因如此,一支参差不齐的军队才能展开一场从二月二十七日开始到五月二十一日结束,历经三月的拉锯战。

“此番败战,实为可耻!”

成名已久的名将毕德卿败走之际,愤愤不平地留下这句后来被载入《国史》之中常被人用来借指不敢直面失败的战败名言。可若是后世有人愿意仔细研究一下这场战役的来龙去脉,那便会感受到毕德卿跃然纸上的不甘与愤恨。

事实上,连浩然骑将路辰本人都很认可这句话,他说:“毕德卿与我,领兵的能力相差无几。手下兵力却悬殊如天地之别,若真再战下去,即便能守住城池,却也还需要三个月!此次能赢得侥幸,全靠这支天降奇兵!”

路辰所指的天降奇兵,其实只是一个年轻人。而这个年轻人做出扭转战局举动的时间,整好是吴知辛抵达天孤城的十几天前……那天天孤城下了整个青国都罕见的大雪,雪花像枫叶般硕大,顺着刺骨的寒风飘转起舞,好像大阳明神真要将一个国度都埋在洁白之下。

那个叫做谷风的年轻人,背负一张长弓,腰间别有一把青铜古剑,乘着□□墨玉般的宝马,穿梭在那样寂静的雪夜里。

他高持火把,点燃一个又一个粮营,赤色的火光烧得月光都滚烫……

「历史」

后来的史学家通过存世的古籍以及无数次的争论探讨,最后一致决定将穆王历二五三年到穆王历三百年这四十八年作为最能代表古代未统一时代的阶段。而大多数人又将穆王历二五八年——也即吴知辛出山这一年作为这个阶段的真正开端,持这种看法的人认为一定是某个人物的出现以及某个事情的发生,才珠连了后来各种各样的浪漫故事。

他们想知道吴知辛到底想要什么,可总在某一个结论得到史实证实后又被另一个史实推翻。各种各样的言论学说都有,却始终没有一个真正说服所有人的结果。

或许正如《国史》中吴知辛自己所说的那样:夫生于世,假悲未死,皆以求道而活。吾穷吾生问吾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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