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村四周残存的建筑荡然无存,完全被夷为平地,中心处一棵通体血红的大树巍然立于天地间,以之为中心十余里的地面上划出一道界限清晰的分割线,其外草木向外伏倒,野兽潜伏,其间地面千沟万壑,不见人烟,一看便知这片土地上又爆发了另外一场激烈的战斗。
巨树的枝干上挂着无数崩断的锁链,随风摇曳时发出清脆的细响。它的树梢收拢着,形成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球体,像是孵化生命的蚕茧,又似用于监禁的囚笼,不断有殷红的光束闪动,自蚕茧中飞出,宛如游魂一般飘荡,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周遭景象一目了然,并不见陈薇娘的行踪。
掞光满怀担忧地看着诗晴问:“陈薇姐姐一定就在那里,诗姐姐有没有办法在不伤害她的情况下打败五道神子?”
诗晴闭上眼睛仔细地感知,片刻睁开眼睛说:“她的生气几乎与五道神子融为一体,已心存死志要与对方同归于尽,五道神子一死,她也无法独活,你若想救她,我也无能为力。”
掞光明白了陈薇娘的选择,没有继续强求:“陈薇姐姐当初学习诅咒是为了拯救自己,不再受五道神子的拘禁,如果可以至少不要让他们死在一起。”
她们只有一面之缘,掞光却为她牵肠挂肚。
这份牵挂不是出自同情,而是源于心底对生命的敬畏。
作为天权在风口浪尖上大张旗鼓收入门中的弟子,诗晴早就知道掞光了,有关她的信息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被门下弟子送到诗晴的书案上。
她知道掞光曾因对世道的不满愤而入魔,只觉她少年心魄,无惧无畏,不满足于顺从而活。如今见她,才发觉这样的愤慨之下藏匿的不是愤世嫉俗的怨恨意志,而是悲天悯人的柔软魂魄,她要反抗的从来不只是被施加在她一人身上的枷锁。
她不只有一腔孤勇。
诗晴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就明白荀萧为什么会这么喜欢这小孩儿了,她微微侧身,抬手在她额间轻轻点了一下:“知道了,在这儿等着。”
这位名动天下的剑尊看似和蔼可亲,实则不近人情,这样的动作于她而言已经足够亲近了。
牛婕摇头轻笑一声,对着身旁的掞光说:“你呀,还真是人见人爱。”
“哎?”掞光不明所以,但还是骄傲地叉起了腰。
诗晴不理会身后二人的互动,毅然踏足战场。
桃源村内阴风呼号,高亢如鬼鸣,却随着诗晴涉足而黯然平息,仿佛是怕触怒她一般小心蛰伏。
诗晴心念一动,掌心蓦然出现一枝白梅。
这枝梅花含苞待放,带有霜雪般的清冷,乍然出现时,掞光似乎闻到了一缕幽香,但诗晴的动作太快,在她真切闻见这阵香气时,就已飞身而起。
只见白梅悄然开放,纷纷扬扬似隆冬大雪,带着刺骨的寒凉席卷天地,如万千道柔韧却锋利的剑刃刺向五道神子。
巨树剧烈颤抖,锁链疯狂摇晃,红色光束仿佛活了一般骤然爆发出鬼哭声,尖啸着爆破,紧接着散作烟雾消弭于无形。
“白梅剑尊,那小丫头竟然能请来你!”
五道神子感受到强敌来临,自一片血色的仇恨中抽身,祂疯狂地汲取着陈薇娘的力量,让枝丫野蛮生长,刹那藤条铺天盖地。
“不过,那也无妨!”
庞大的力量似惊涛骇浪喷涌而出让天地为之变色,世界沦陷。
恐怖的威压令人骇然,反观诗晴面不改色,她并不理会五道神子,足踏虚空,眼皮半敛垂眸凝视着巨树,手中梅枝轻拂,剑气如霜,所过之处,藤条拦腰尽断!
紧接着狂风自霜雪中呼啸而出,一时间,众人皆掩面避风。
掞光挣扎着从指缝间探出眼睛,见那滔天血海之上,诗晴独立,是唯一不同于天地的颜色。
她宽大的衣袖在狂风中鼓动飘飞,逆风直逼五道神子顶上!
血海顿然汹涌沸腾,浪涛声震耳欲聋,仿佛天海倾颓,带着磅礴气势奔涌而下要踏平天地。
那梅花就从一截枯枝上逆浪而起,渺小得不可思议,却如一双厚重的大手稳稳托住这方崩塌的天。
就见涛涛血浪平复,乍然分作两半,露出藏于其后的一线碧蓝。
剑风破开血海后犹然气势不减,直割开深厚的蚕茧才堪堪停歇,诗晴轻轻一捞,便把那具浑身染血的身影托于掌间。
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被暂停,风声停,浪声停,鬼吼声停,万籁俱寂。
参天巨树自内里腐朽瓦解,在这片寂静中轰然倒塌,天海一清。
梅香荡然而出,涤清覆于桃源村上空的血腥与腐臭。
折枝为剑,飞花为刃。
这就是白梅剑尊!
那对于掞光而言几乎无法战胜的对手,就这样在诗晴面前一败涂地,甚至毫无招架之力。
掞光看呆了,痴迷地望着碧涛间那抹鹅黄的身影,胸腔中心脏剧烈地跳动,几乎要扑出胸膛。
直到牛婕拍着她的脑袋瓜才把她拍醒。
她的小脸红扑扑的,心神还在飘荡,发自肺腑地感叹道:“诗姐姐真是好强啊!”
“不强怎配称剑尊?”牛婕道。
她看着掞光闪亮的眼中不只有崇拜还有燃起的熊熊战意,鼓励道:“你的资质不比任何人差,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比她更强。”
“真的吗?!”掞光惊喜地转头。
“好好努力吧,臭丫头。”牛婕大力揉搓她的脑袋,直把她揉得站不住脚才收手,随即收敛起笑意,在掞光背后轻轻推了一把,“去吧,和你的陈薇姐姐好好道个别。”
澎湃的心情骤然冷却,掞光收起笑容,迈开沉重的步子走到陈薇娘面前。
诗晴翩然退场,将这最后的时间留给二人。
陈薇娘闭着眼睛面含微笑地平躺在地上,呼吸微弱,似乎下一刻就能停止,听见靠近的脚步声,缓缓地睁开双眼,愉悦地说:“祂死了,我总算解脱了。”
“怎么这副表情?别这么难过。”陈薇娘吃力地抬起手,抚上掞光的眉心,将她的眉毛展平,平静地叙说,“我早该去见阿兄了……他在下面等了我三年,该等急了。”
云端倏然泄出几缕天光,炙烤着这片干枯的土地,光亮落进陈薇娘眼里将她刺得睁不开眼,她也不恼只是平静地闭上眼絮絮叨叨地与掞光说起陈年往事:“我和阿兄订婚的时候,天气也是这样炎热,太阳烤在身上要把人烤化了,我最不喜欢这样的天气,就耍着性子和他说不要今日订婚了,要换个凉快的天,阿兄怕极了,就苦哈哈地求老天爷放凉。
“可老天爷才不听他的,他没办法,就许诺我订婚以后在新家给我做个大秋千,就在院子里最大的那棵桃花树下……我最喜欢荡秋千了,我喜欢把秋千荡得高高的,荡起来的时候仿佛能飞到天上,可是新家里没有,阿娘说成亲以后就不能再像小孩子一样胡闹了,我央求她好久,她都不肯给我做。”
“……阿兄说我们成家以后,家就是我们俩的,阿爹阿娘再也管不到,我才答应了他。”陈薇娘停了好久,久到掞光以为她睡着了,才又听见她继续说起,“可惜我还没玩儿过就被大水冲走了。”
“我说这些做什么呢。”陈薇娘自嘲一笑,眼里含着泪看向了掞光,“小掞光,谢谢你们帮我杀了祂。”
“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只有这一滴凤凰神血了,祂们都想要这东西,这大约是个好东西吧,但它对我来说就是个诅咒。”陈薇娘抓着掞光的衣袖,想要借助她的身体坐起来,可她那么无力,连她的衣裳都握不住。
掞光扶着她的腰背,将人扶起来,让她能靠在肩上。陈薇娘在她颈间重重喘息,好一会儿才有力气接着说:“可你别怕,诅咒被我带走了,往后留给你的只有祝福。”
“愿你往后顺遂,得偿所愿。”
陈薇娘努力地抬起头,在掞光额间落下一个吻,支撑起她最后一口气的凤凰神血自此融入掞光的身体,在她眉心开出一朵太阳花。
“开心一点儿。”陈薇娘笑着说,“为我高兴一会儿,我要成亲了。”
掞光哽咽着,湿红了眼,她努力地挤出微笑,却还是不小心让泪先落下来。
“恭喜。”这声恭贺自喉咙里挤出来,听着并不喜庆,掞光手忙脚乱地擦干眼泪,重新挤出笑容,“恭喜,祝你和陈大哥百年好合,天长地久。”
她和阿兄是被祝福的。
真好。
陈薇娘握紧了她的手。
掞光啊,为你取这样名字的人一定希望你明媚开朗。
好姑娘,别为我哭了。
陈薇娘很想替她将眼泪擦去,但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她能感觉到生命在不断地流逝,就连视线都在模糊。
最后一刻她把眼睛转向桃源村的一角,从前那里有一个朴素的小院,高大的桃花树下系着她还没坐过的秋千。
秋千一旁站着她的情郎。
掞光看着她像流沙散在风里,怔怔地望着天空,望了许久。
五道神子的树身无端燃烧起来,被祂吸走的生气蒸腾而起,飞入天空化作云彩,遮住恼人的烈日。
雨落了。
这片土地又长出了野草,开满了鲜花,大河重新流淌,树木拔地而起。
桃花树下,藤蔓垂落,织就一只不大的秋千。
“阿兄!你不是说给我做一只大秋千吗?这就是你说的大秋千?”女孩儿气愤地比量。
面前憨厚的少年连连赔罪:“好阿妹,不生气,咱们去城里买一只大秋千好不好?”
女孩儿气愤地转身,不愿理他。
少年急忙追过去:“这次真的是大的!让你躺在上面也能荡!”
“真的?”
“我保证!咱们这会就去买!你看上哪个就买哪个,要是都不喜欢就找木匠做个新的!”
“那咱们现在就去买!”
“去!现在就去!”
两人拉着手,走向桃源深处。
忽而,那女孩儿似有所感,回头望了掞光一眼,朝她们挥挥手,一蹦一跳地和少年一同离去。
秋千随着大风高高地扬起,又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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