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嗤——”
炊帚划过锅底擦出不算刺耳的摩擦声,给这简陋的居室添上几分烟火气。
灶台前,一位腰背佝偻的老人家正扶着灶台刷锅,他的身形极其瘦弱,枯槁的皮肉贴在骨头上像是一把干柴。黄褐色的皮肤上有着明显的老人斑,他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道袍,宽大的衣裳松松垮垮地下垂,随着动作晃荡,没有什么仙风道骨,只能瞧见落魄寒酸。
他就是个过惯了穷苦日子的普通老儿,一个毫无特色的凡夫俗子。
老人家将灶台收拾干净,这才颤颤巍巍地摸索放在一旁的拐杖。那只手感知迟钝了许多,把拐杖碰倒了都没感觉出来,只是手心总是空落落这才想起来低头看看。
浑浊的双眼好似也不比从前,只模模糊糊瞧见个什么影子就弯腰去捡,偏偏想弯腰也弯不下去,指尖总和拐杖差个半寸几厘,怎么也捡不起来。
这时,房门“咯吱”响了一声,李袭忙了整日累得头重脚轻,推门进来便看见李愚之俯身摸索,顿时整个人都清醒了,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把人扶起来,腰上两把白玉令随着步伐叮咚作响。
“师父!?你醒了?”
这老爷子是李袭和李珂的师父,一手把他们俩养大的恩人,说是师父其实比着亲爹都不差。
他年轻的时候也是潇洒风光的儿郎,稍微年长一些就按照族里的规矩去族长那里捡了两个没爹没娘的小孩儿当徒弟。
爷仨潇潇洒洒没几年,族中尸傀泛滥成灾,长辈们接连倒下,当时也是个孩子的李愚之不得不和另外一群孩子顶起长生源的天。
好不容易熬过长生源最难的那两年,也没等来好日子,李愚之因过度疲劳不慎被尸傀所伤,脑袋遭受重创,自此之后神志不清,疯疯癫癫地成了傻子,只偶尔有哪阵清醒。
人活着却废了,很难说是幸还是不幸。
但李袭与李珂是不幸的。
失去李愚之的庇护以后,李袭和李珂的日子再次变得很难捱,他们两个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没学到本事养家糊口,同时也过了再次被接济的年纪。
纵使有些长者愿意怜悯他们,也鞭长莫及,二人没少受人白眼。族中能跟着学本事的师傅就那么几个,根本就不够分,一个师父往往要带许多徒弟,自己家的都顾不过来,更不必提其他。况且那些孩子不会愿意自己的师父被别人分去,于是他们私下总是受人排挤。
这两人看着性格迥异却都是把犟骨头,没人愿意接纳他们,他们就自力更生。可是没人带着,他们只能捡着别人剩下的活儿干,什么繁琐、什么累他们就得干什么。幸幸苦苦一整日累瘫了也什么都学不到,得来的报酬尚且不够饱腹。
索性族中还给李愚之留了津贴,再加上两人那点儿可怜的报酬勉强能维持日常生活。可是等到两个小伙子长身体的时候就不行了,他们身体长得很快,饭量猛增,每日都饿得要死要活。
磕碰一段日子之后,窘迫与饥饿教会他们低头,也教会他们如何仰人鼻息。他们再也不会被那些污言秽语刺跑,再也不会为那些冷嘲热讽脸红,遭人骂也只会笑嘻嘻地接下,然后云淡风轻地揭过,再热热络络地贴上去,只为了能多个机会跟在别人身后学个二两本事。他们逼着自己长大,抓紧每一刻讨教,像是汲取水分的海绵疯狂成长。
少年意气被冷眼磨平,踩着尊严顶天立地。
那位曾为他们撑起一片天的老人,也终于能在他们撑起的天空之下得到些许宁静。
李愚之往后缩了缩脖颈,直把人看清楚才恍然地说:“哦,是阿袭啊,回来啦。”
“回来了。”李袭扶着人往里面走,瞧见正堂屋里不大的小桌案上摆着四碗热气腾腾的汤面,细白的面条上撒着几颗嫩绿的小菜,一看便让人食欲大开。那张疲惫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李袭惊喜道,“您还煮了面呐。”
老爷子昨日隐约就精神了些,没想到今日都能下地煮饭了,原本李袭还打算随便找点儿什么对付两口,这下也能吃口热乎的饭。
“就等着你们回来吃饭。”李愚之脸上也挂着浅笑,忽觉身旁少了几分热闹,便探头朝李袭背后瞧了又瞧,没看见另外两道影子,又问,“见安和阿珂呢?”
李袭脸上的笑容略显僵硬,昏黄的灯火照不出来,他故作轻松地说:“李珂今晚还得轮值回不来,见安也不回来。”
“你那小徒弟呢?往常吃饭的时候就属他跑得最快,今儿个怎么也没瞧见?”李愚之问道。
“阿准,他、他……”李袭的声音忽然酸涩,总也说不下去,脖子里塞着一把棉花似的堵得慌。
“他也不来啊。”老人家明显落寞许多,失魂落魄地点点头,“好,好,你趁热吃吧,过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李袭连忙应了一声,转头蹭了一把脸,袖子上被汗水浸出几道深浅不一的湿痕,他出门净完手回来,这才记得问候老人:“您吃过了吗?”
“我不饿,你吃吧。”
李袭大约是饿坏了,拿起筷子把面条搅开埋头吃饭,始终没有再说一句话。
李愚之坐在桌子后,怀里抱着拐杖朝那空荡荡的院子里看,期待那里会像从前一样突然冒出三两个人影,然后热热闹闹地挤进屋子里来,只是他等了许久屋里依旧冷清。
热气到底是凉透了。
“听说前两天来了位仙长,他是什么人呐?”李愚之打听道。
李袭咽下最后一口汤,与老爷子谈起这两天族地发生的这些事,他尽可能不提什么扫兴致的话,最后挑挑拣拣居然只干巴巴地说了有关王唤的三两句就无话可谈。
时间过去许久,李愚之才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哦,王应觉,是叫这个名字。”
可是看他的表情格外冷漠,似乎并不欢迎这个外来客。
话音戛然落在这里,不上不下,李袭绞尽脑汁也没力气再挤出一句。
气氛霎时降至冰点,李袭坐立难安,匆忙盖起那几碗没动的面汤说:“我去把水避了,面汤留着李珂早上回来吃。”
他收拾起碗筷往外走,临过门时恍惚听见李愚之说:
“孽缘啊。”
他回头却见老爷子已经闭上了眼,脑袋沉沉地低下,耗尽浑身力气一般再度陷入昏睡,仿佛李袭听见的那句话只是错觉。
冷水一遍遍地淌过手心,手都冻得麻木李袭才恍然回神,他蹲在水池边,仰头望着天上的残月浮云。
孽缘吗?
孽缘吧。
“呼——”
院里的落叶被大风卷起,擦在青石板上沙沙响。
“这风太冷了。”李袭想。
他几乎要被冻透了,手脚冰冷,摘掉落在肩头的枫叶将它放进风里,转身回房。
“呸!”
李珂被那突如其来的妖风吹得睁不开眼,他抬起手臂挡在面前,偏头呸了一口,把拍在脸上的叶子呸走,正听见身后有人喊他:
“李珂,你来一趟。”
李珂回头瞧见个朦胧的人影,高声回道:“怎么啦?”
“阁主叫你。”
“知道啦。”
李珂当下不敢耽误,小跑着去见了李重光:“阁主你找我?”
李重光伏案而坐,面容憔悴,眼底一片乌黑在灯火下尤其明显,即便强打起精神也犹然挡不住疲惫:“你今夜去西区带队吧,有个兄弟没撑住倒下了,那边没人坐镇肯定不行,我明日再重新调度调度,今夜就辛苦你顶一夜了。”
还能怎么调度?就剩那么几个人,掰成八瓣使也不够。
李珂扶着剑:“没事,不辛苦。”
命苦。
但是再苦也没有李重光苦,他腰上前两天才被荒涂怪开了个大窟窿,还没养两天就得出来干活,瞧瞧给人熬得半死不活的,这日子可真不是人过的。
“不知道这狗屎一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到头。”李珂暗暗地想,“千万别有下辈子,猪狗不如的人生过一回就够了。”
他一边“啧啧”叹息,一边兢兢业业地问:“我现在过去?”
“去吧。”
今晚夜色不甚明朗,照得小路纸一般惨白,李珂打着灯笼穿过残破的街巷,路过一处枯井时,余光瞥见一道影子倏忽闪过。
“谁?”
李珂迅速转头打量四周,脚底下碎瓦片一断两截“咔嚓”作响,身后长街延伸到远处,铺着稀疏落叶与未能及时清扫的残骸。他的目光忽然定在一处白墙上,一抹飘逸的影子正在墙头摇晃,顺着望去——是枯树枝上挂着的一片碎衣裳。
没有人。
“原来是看花眼了。”李珂松了一口气,转身继续往前走。
他手扶着长剑,不紧不慢地穿过半条小巷,突然反身抽剑,腰间剑光冷冽如霜,刺破身后夜空。
落叶刹那被劈成两半,并几缕长发幽幽落地,露出街角处出现的那道身影。
那家伙粗看是个人的模样,但是看不出男女,身上穿着一席拖地长袍,过长的头发散乱地披着把整张脸都挡住,垂在地上的部分好似有生命一样不停蠕动,在剑光的威慑下瑟缩,却又跃跃欲试地舒展。
李珂压低身体紧盯着它,长剑收于身前小心戒备,丝毫不敢松懈。
两者远远僵持,谁也没有妄动,倏尔,一片儿阴云随风飞来盖住最后一缕月色,残月彻底被掩盖时,那道人影忽闪,眨眼来到眼前。
“咚。”
灯笼蓦然落地,大火立刻将整个灯架烧毁,而后不受控制地随风滚远。
另一条长街上,一束光芒由远及近,照亮整个小巷,两侧墙壁光影逆行,斜影徐徐拉长。
“眼下这局势若是交给你,你会怎么输送邪气?”李予突然出声打破此间沉默。
那方法可太多了。
王唤几乎没有犹豫,就给出了一套方案:“只输送邪气的话什么方法都可以,但如果需要消耗,以妖邪为载体送进来最好。不必很强,数量一定要够多,可是这样很容易暴露缺口位置,所以需要它同时具备超强的繁殖能力,寥寥几只就能一夜千军。”
十二介子臣至今才出了四位,如果不把剩下几位逼出来,无法让王唤陷入绝境,这消耗战有得打。
干枯的落叶贴着地面疾奔,划出一阵刺响,它身后追赶着的风里气味逐渐变得复杂。
李予停下脚步说:“你闻到了吗?风好像变腥了。”
“主人!”
二人同时回头,看见舒宝急急忙忙地跑过来。
“有人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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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万般皆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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