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予抬手掰过王唤的下颚,冷声质问:“你是什么人?”
那只手不如常人的手温暖,冷得刺骨,劲儿也很大像是一只钢钳紧紧箍住王唤。
王唤没有挣脱,任由他掐着,他深深望进那双眼里,泰然自若地回答:“天权弟子王应觉,师承执剑长老王鹤卿。”
“天权?”李予满目探究地凑到他面前端详,从那双独特的猩红色瞳孔中看见了属于自己的倒影。
天权特指当今仙门七大家之一的天权阁。
而仙门七大家也是以北斗七星为名的七大顶级仙门,他们在内部又以凡界东部皇朝与西部王庭的国界大致划分为两个部分。东四家——天枢、天璇、天玑、天权;西三家——玉衡、开阳、摇光。
这一个照面也让李予明白了王唤的身份,他轻哼一声,果断地放开了手,嫌弃地甩甩手腕,暗自腹诽:“没想到如今天权也有太子了。”
王唤不语,只是眉头轻挑,他倒是不明白怎么第一回见面就让人嫌弃上了。
这位仙长了不得,李予得、罪、不、起,那可是仙门的皇权贵胄,天权的“龙太子”。
“皇权贵胄”这一词原与不染尘凡的仙门沾不上半点儿关系,可惜现在的仙门今非昔比,既凡也俗,糜烂至极。
仙门发展成如今的模样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仙门七大家出自同源,千年之前是一家,宗门名叫“天星阁”。那时正值仙门鼎盛之际,各大门派争奇斗艳好不热闹,饶是威名远扬的天星阁也不过是万花丛中开得娇艳的一枝。
可惜好景不长,凡界惨遭鬼祸天灾,各大仙门皆因此凋敝。
彼时,鬼主青廖倾鬼界之力攻打凡界,召集十八万妖鬼驻军在两界交界地带,掀起一场几乎颠覆凡界的大战,仙家称之为“洪荒之难”。
仙门百家响应惟和始君号召,联合起来北上御敌。此战历经一百多年,方才进入尾声,人鬼两界皆损失惨重。
元启前五年,惟和于北陆深渊大败青廖,将其就地封印,尽管如此这场灾难也没有停息,新的劫难再度降临。
惟和与青廖诞生于天道同源,他们二者一人身死被封印,一人力竭仙陨,天道因此受到打击,双方大战之处,世界壁垒崩塌。无数混沌之气涌入凡界,人鬼触之身亡。
幸而天星宗主紫微老祖舍身就义,命坐下七位弟子各据一方灵脉与数万义士以命为祭携手补天。至后来又有丰禾元君奋不顾身,净化混沌之气才让这场旷日持久的浩劫得以平息。
可惜仙门已然分崩离析,好一些的如天星阁一分为七,差一些的道统失传,销声匿迹。
灾难过后,各大仙门争相发展,七家借助祖师爷留下的奇遇飞速复苏,一骑绝尘地成为了仙门的龙头,然而他们并不满足于此。
七家皆自诩天星正统,打着“统一七门,光复天星”的旗号互相争斗,争到最后谁也不服,就开始拉帮结派将其余仙门也卷入其中让他们成为博弈的助力。而那些小宗门自身难保,无力反抗只好向七家低头。
修士们有风骨,可风骨没办法帮他们重建仙门,于是眼见那些附庸七家的门派借势水涨船高,其余各家也趋炎附势,主动递上名刺投诚,这更加助长了他们气焰。
七家统御仙门至此已成定局,如大河东流势不可挡。
即便后来凡界灵力爆发,各代天骄齐出也未能打破这样的格局。
争斗至今七家首座虽未称王称霸,却也有实无名。
抛却这些乱七八糟令人倒胃口的东西,李予对王唤还是很感兴趣的,他很好奇这位“龙太子”能给长生源带来什么样的转机?
如果他能让长生源的幻境就此终结……
那李予也不会放过他!
管他什么龙太子,蛇太子,人在屋檐下全都得低头,来到这长生源他还怎么呼风唤雨?
李予嘲讽一笑,微微俯身靠近与他低声密语:“欢迎来到长生源。”
面对李予浮夸的嘴脸,王唤也奉上同样皮笑肉不笑的尊容:“多谢相迎。”
气氛陡然舒缓,周遭的人总算活了,佘迷暗舒一口气,僵直的腰背堪堪回温,却犹然心悸。鼠耳小子更是两眼翻白,抱着王唤的腿跌坐在地,大口粗喘。
真是好可怕的压力。
族长回过神,好险没把魂儿吐出去,见李予又想干什么,连忙打断他:“老朽是长生源的族长李金,今日仙长仗义相助我等感激不尽,族中弟子年少轻狂冲撞了仙长,老朽代他们给您赔不是,还请您见谅。”
李金躬身作拜,其余人纷纷弯腰谢罪,唯独李予托着下颌打量王唤肚子里坏水“咕嘟”地冒泡。
“无妨,是我打扰在先,李族长勿怪。”王唤倒是没架子,朝着老人抱拳作揖。
“岂敢岂敢,仙长远道而来,令长生源蓬荜生辉,我等三生有幸。怎敢妄言打扰?”李金焦头烂额地说着场面话,觑向王唤胸口时,见那伤口露骨,又道,“这尸傀的毒素颇为顽固,族中早备有克制的解药,老朽已派人去取,虽不及仙药珍贵,却专攻尸毒,还请您笑纳。”
话音才落下,李寻儿便带着药膏过来了。王唤并不推辞,接过药客气地道了声谢。
地上那尸傀被人扶起,身上的白毛掉得一干二净,露出一张出挑的脸。他的鼻梁高挺,头发乌黑发亮,是个容貌昳丽的儿郎,看着年纪不过三十出头,与方才尸傀状态的模样相去甚远。
这样英年早逝谁见了都可惜,王唤在心里替李树念过几遍往生咒,便随着众人到偏堂处理伤口,留下李袭一行人收拾满院狼藉。
李予打量着这个活生生的生命,心里觉得有趣儿极了,他有两百多年没见过活人,早忘了活人是什么模样了,他看着王唤觉得新鲜又满心排斥。
长生源一直被世界壁垒隐藏,为了保持界内邪气充盈,守关鬼不停地在两界之间奔走,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人为此丧命,可这并不耽误那只小鬼横行无忌。
真让人想不明白,到底是守关鬼的形迹天衣无缝,还是仙门集体瞎了眼睛?竟然能过两百年才有人注意到这里。
他百无聊赖地撑着脸颊靠在凭几上,看着王唤嘲讽地想:“莫非他们复明了?”
随即,他便被这滑稽的想法逗得嗤笑一声,就着茶水把那笑话吞下去。
盏中茶叶丛丛立起,香气徐徐弥散,冲淡院中传来的血腥。李金心神不宁,捧着茶盏抿了一口,未能尝出其中滋味,忧心忡忡地说:“长生源世代隐居在此鲜少外出,不知世事变迁,敢问仙长此番有何贵干?”
“实不相瞒,我等此行专为捉鬼而来。数日之前,我外出游历偶然遇到一只滑头小鬼,一时不察将其放跑,于是一路追踪至此。”王唤散漫地将手臂搭在一旁,作出一副平易近人的姿态,只是这人面相实在凶,气质更冷漠,哪怕话说得好听,也实在让人生不出一丝亲切之感。
原来是被小鬼勾进来毁尸灭迹的。
“那可真是不幸。”李予幸灾乐祸地说。
“见安,慎言。”李金不赞同地看着他摇摇头,随即与王唤道,“长生源中有结界覆盖,小鬼如若逃离势必会留下些许蛛丝马迹,仙长不妨先在族中歇歇脚,日后若有消息再动身前往也不迟。”
“那就打扰了。”
适时,小院已经整理完毕,李袭前来偏堂请族长前往继续主持葬礼:“族长,已经准备好了。”
李金起身拱手,先与王唤告罪:“仙长是我长生源的贵客,奈何今日族中诸事繁多,恐来不及设宴招待,恳请仙长移步寒舍暂住,待到来日另择吉时再为仙长接风洗尘,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封印尸傀迫在眉睫,王唤也通情达理,大方地说:“不要紧,劳烦李族长安排。”
灵堂已经塌陷,关押李树的棺材就被摆在了院子里,护卫队的青年们谨慎地守在周围生怕再生变故。王唤出门时匆匆一瞥,便收回目光。
不知是族中近亲通婚还是其他什么缘故,王唤见过的李氏族民或多或少都存在身体缺陷,多臂、多足、多头者比比皆是,屡见不鲜,少数几个体态正常的族人似乎也有不显于形的病症。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十分古怪。李氏家族毫无疑问是个修仙世家,无论是恢宏大气的剑阁,亦或是与天险合而为一的护族大阵都能轻易展现出他们丰厚的家族底蕴。
可自入族地到现在别说是修士了,王唤甚至连个炼气期的初学者都没见过,只有一群还在锻体的武者。
当然,李予那个邪恶的鬼修算不得数!
不知这个家族曾经经历过什么竟然沦落到这番境地。
三人跟随侍卫前往族长家中,王唤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侍卫小哥闲谈,在提及族民尸变之事时,原本健谈的小哥忽然含糊其辞,敷衍了事,对于原因只字不提用什么“造化弄人”的托词搪塞过去。侍卫东拉西扯地转移话题,王唤知道从他嘴里套不出话,顺着往下谈天说地。
不过他心里越发清明,长生源、长生药,这两个一听就关系匪浅的名词在此时更加深刻地联系到一起,王唤思忖着:“这回来对地方了。”
远处的丧钟几声翁鸣,躲回家中的族民们陆陆续续地出来,重新在李树家中汇集,葬礼继续进行。
李予对长生源的葬礼氛围很是排斥,提前跟李金打了声招呼,便回偏堂等待稍后的送棺仪式。他停在窗边看着聚集的人群,忽而瞧见一条拇指粗细的黑蛇盘踞在屋檐上窥视,犹豫片刻还是没将它打下来,索性关上窗眼不见为净。
余下的流程在李金的主持下飞快行进。族人们围成几圈聚在李树的棺材旁,看李袭与李珂分别托着两只黑木托盘来到小少年面前站定。
“起帘。”李金声如洪钟,庄重肃穆。
接着李寻儿手持一柄桃木秤杆挑开托盘上的白布,露出里面幽黑发亮的锤子与二十八枚棺钉。
“定棺。”
少年哭得眼眶通红,颤抖的手握起锤子来到棺前,眼前一片模糊整个世界都在不停摇晃,他还是不肯相信父亲就这样走了。
恍惚间,他听见了李寻儿的声音,她说:“不必庄严地面对死亡。”
话音落下的刹那,围聚在此的族民们一同扬起了嘴角,露出的笑容如出一辙,仿佛是戴上了统一绘制的人皮面具。
少年顿时忘记哭泣,情不自禁地往李金身后躲了一步,那些不带任何情感的笑脸整齐划一地转动,空洞的目光如有实质地钉在少年身上。他被团团围住,有那么一瞬间恐惧叫嚣着让他推开人群逃离这座院子。
平日里和蔼的面孔,此刻都变得那么陌生,所有人都是麻木的,只剩一具空空的、没有灵魂的壳子寄存在这里。
少年荒诞地想:“他们还活着吗?”
直到这时,阴了半日的天才施舍地落下几滴雨,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将离魂的少年唤醒。
对死亡的恐惧到达巅峰,少年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族长,我不要死。”
“你会好好活着,我们都会好好活着。”李金脸上也带有与族人们同样的微笑,声音如同雨丝冰凉,“能亲手为家人定棺是幸运的事。”
少年眼前一晃,便被推到棺材前,李金拍着他的肩膀,神圣地说:“去吧,好孩子,送你爹最后一程。”
意识被一声突破天际的唢呐声唤醒,棺钉已在失神时钉好,他分明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却能把每一颗钉子钉得完美,这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本领。
他在丧乐的簇拥中出门,带着和族人们如出一辙的微笑扶着棺材走进墓地。
***
骤雨暂歇,拢在迷蒙青山上的薄雾褪去,露出一条蜿蜒小路。送葬归来的人们三三两两快步行走,山间渐渐安静,细叶扶风,落在后头三道人影。
“……说来实在奇怪大树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异变了?”李珂郁闷道,他转头又问李袭,“阁主那里也没有发现异常?”
“没有,一切与往常一般,甚至连早上那只邪祟的线索也还没找到线索。”李袭回答道。
“人也没问题,邪祟又找不到,这干什么?”李珂简直要摸不着头脑。
李袭也不知道,转头问李予:“为何与仙长大打出手?”
“他站在墙头上看热闹,我看不惯。”李予轻飘飘地说。
听他这话,李袭倍感头疼,无奈道:“这是什么理由?那可是仙人!既然来到我族还是要以上宾之礼相待的。”
“我请他来的?”李予问。
他没有回话。
“你请他来的?”李予又问。
李袭还是没有回答。
“既然不是,要什么好脸色。”李予道。
李珂躲在一旁捧腹大笑。
李袭瞪了他一眼:“你还好意思笑?谁准你瞒而不报,还偷着打掩护的?”
“什么叫偷着?这话说得多不好听。”李珂皱着眉头,不满地嘟囔,“我那是光明正大!”
额角青筋直跳,李袭握拳朝他锤过去,可那小子是个惯犯,李袭手一抬他人早窜出去二里地。
无奈李袭只能按着脾气先批评相对来说能讲道理的李予:“你也不想想仙长若因此记恨我族,可该如何是好?”
可惜这也是个臭脾气的主儿,他相当冷漠地说:“针鼻儿大小的心眼儿就别来修道,干脆抢个山头养小鬼去。他若是个正人君子不会因为这等小事发难,他若是个奸邪小人我等以礼相待难道就能逃过被他记恨?”
“狡辩……上哪儿去?”
前头传来一阵狗叫声还有小孩儿的闷哭声,三人快步上前,停在一处小水沟前,李予弯腰从里头拔出一颗小萝卜头,等在一旁的大黄狗立马摇着尾巴热热切切地迎上来了。
小孩儿约莫三五岁,头上扎着个朝天揪,乌黑的发丝在发梢处钻出几厘新长出来还未修剪的青绿,白白胖胖的像是一只小胖萝卜。
“小宝?”李袭瞧着这一脸灰的小家伙哭笑不得。
这小崽子大约是在路边追小狗不小心掉进沟里去的。
小孩儿趴在李予怀里,手上抓住他的衣襟乖巧地由他擦脸。他一声不吭,泪花却在眼睛里打转,那嘴巴一抖一抖,天河马上就要决堤时,李予伸出手指在小孩儿嗑红的鼻尖揉了揉:“好了,不痛不痛。”
他的手指好像真的有什么魔力,揉一揉就不痛了,小孩儿吸吸鼻子,顺带着把泪花也吸回去,张开手臂道:“抱。”
李予摸摸他的脑袋,轻笑一声将人抱起来。
李珂笑嘻嘻地从他背后探出头,打趣道:“哟,小伙子水沟里埋元宝了?捞到没?多大?拿给叔看看呗?”
一连串幸灾乐祸的发问气得小宝咬牙切齿,握紧拳头气呼呼地看着他,最终“哼”一声,扭头抱着李予的脖子,把脑袋埋进肩头。
“嘿,人不大脾气倒是不小。”李珂一乐。
“去,就欺负小孩儿有本事。”李袭一脚把李珂蹬开。
几人等在原地没动,没过一会儿不远处走来一位老妇人,她白发苍苍,已过耄耋之年,声音却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模样,见三人等她便道:“这么快就回来了?封印落好了?”
她穿着一身天青色衣裳,耳戴珍珠明月珰,头上梳锥髻,腰间缀香囊,打扮得精致又体面,哪怕手上提着一只篮子,也透出一股文雅的书香气。
“落好了。”李袭搭话道,“清姐这就回去做饭?”
“早呢,这孩子吵着要吃点心。”李清说着,点点小孩儿的鼻子,“没闹吧?”
“他乖着呢,不闹人。”李予笑着说。
“我乖着呢,不闹人。”小孩儿叉腰学舌。
几人都叫他逗乐了。
“好,你乖着。”李清掩唇轻笑,“前两天送来的衣裳补好了,你们顺道跟我取了吧,我就不去给你们送了。”
“多谢清姐,正好衣裳都洗了快没得换了。”李袭松松疲惫的臂膀。
“跟我客气什么?”李清轻笑一声,打探道,“听说族中来了位仙长?怎么回事?”
“没怎么,他是来抓鬼的。”李予嘴角忽然牵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抓鬼?”李清细眉一挑,讶然道,“这时候?”
在得到李予肯定的回复后,李清的面色也变得古怪起来,眼神意味深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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