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来得正合适。”李清展颜轻笑。
“正合适?”李袭同身旁人换了个眼神,好奇地问,“此话怎讲,莫非最近得了新谶?”
李清乃是无象阁长老,长生源中百年不遇的卜算奇才,占天机,卜天命,手掌翻覆间福祸凶吉现。听她此言,王唤这番际遇也许与谶言相和。
“不是新谶,是旧言。”李清抬眼望着远处开阔的天,彼岸晚日烧得正热烈,残云飞红,昏星于火色遮掩下明灭却瞒不过她的双眼。
“这则谶言做何解?”李袭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瞧见孤鸿展翅飞入血染的落霞间。
李清声音近在耳畔,却如远在天端一般虚妄:“‘尘寰茫茫神鬼颠,浮生渺渺北斗悬。解铃还需向死寄,黑龙降笔破天关。’此言前半则写战起之因,后半则记破解之法,奈何凡界形势多变,非我等凡人能看穿,故而未曾再度破译。”
凡界天象与妖鬼萌生息息相关,太平安定之年天象平稳,日月星辰各司其职,人间五谷丰登,四海升平;动荡混乱年代天象紊乱,众星官消极怠工,海内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而今李清粗观天象,倒是从中窥见些许端倪:“人鬼两界开战十年有余,想必凡界早就乱作一团,散修避之不及,哪里来的闲工夫抓小鬼?那位仙长约莫是来避难的。”
“误会误会,这位可不是什么散修。”李珂连忙摆手解释,“王仙长可是大有来头,人家出自仙门正统,是执剑长老的亲传弟子。那仙门叫什么……什么来着?天璇还是什么天玑?记不住,反正是颗星。”
“是天权。”李予无奈纠正。
七家中就属这俩家与天权最不和,让他叫了个遍也没轮上天权,若要龙太子听见,可不得气得吐血三升?
“哦,对,天权。”李珂才懒得管什么天星天权,只撇撇嘴好奇地问,“清姐,这战起天星是从哪儿得来的?”
“谶言中只解出了北斗,我族避世之前以星为名且影响深远的宗门唯有天星,我便以为这北斗是代指天星阁。但若说如今又有个什么天权阁,那这谶言究竟如何释义,就有待商榷了。”李清收起笑颜,纤长的眉梢挑着几缕烦忧,不由揣测道。
“此人或者说这天权莫名来我族意欲何为?”
倘若王唤只是个散修,那他避不参战寻一处险境避世,李清只会一笑了之。但他是仙门的修士,并且地位微妙,其所处仙门又与本场大战关系匪浅,难免会让人多想。
“大抵没什么好事。”李珂抻了一把懒腰,双臂枕在脑后,半阖的眼睛中攒着一抹精光,姿态极为懒散,“正人君子哪有偷偷摸摸翻进别人族地的?”
“怎么,你们早先不知道他来?”李清诧异地问。
“不知道啊,结界都没捕捉到痕迹,我们更无处可知。”李珂摊摊手,随手在草丛间一挥,薅了根儿嫩草衔在嘴里。
“既然来时特地隐匿形迹,不叫旁人察觉,那为何后来现身了?”李清狐疑。
草尖儿那点儿甜味很快就没了,李珂越嚼越觉得没滋味,侧头把草梗喷回草堆里:“估摸是瞧出族中无修士,没什么值得忌惮的吧。”
长生源的族民对王唤的到来深感怀疑,李予只在一旁听着,既不附和也不多语。
倏尔,一道同行的众人散了,声音也消失不见,只剩下李予一人独留走在废墟间。
两旁规整的街道塌得不像话,石块儿都被磨圆了,泥沙般风一吹就能洒下许多碎屑。
哪怕怀里空空如也,李予依旧维持着环抱的动作,身体被邪气凝成的云朵撞得左摇右晃。他早已习惯,只是木然地往前走,既不挣扎,也不反抗。
背后一片湿冷,片片鬼纹贴在脸上将皮肤都烫伤了,强悍的身体迅速将伤口修复,这样周而复始。
眼前的世界在逐渐重组,砖瓦、草木都从地里长出来。阴云里挤出了一束光,突然挤出来的,把李予的眼睛晃了。
让他蓦然想起王唤的刀。
也是那样亮,那样冷。
它好似能劈开天地间所有的黑夜,好似永远被掩埋也能闪闪发亮。
可是真的会永远光亮吗?
李予不知道,或许要把他永远留下来才能知道。
留下来,一定要让他留下来。
心底的**一瞬间疯长,被一场大水催得膨胀,要把心脏撑爆了。
鬼纹覆盖到眼中,让那只清澈的眼睛只剩下被**支配的浑浊。
耳畔的声音渐渐恢复,那三人还在谈着王唤的事,李予却仿佛聋了一般什么也听不见。
唯有脑中一道声音不停回荡:
我想把他留下来……
把他留下来……
“见安,见安?”李袭轻唤两声,见李予没听见似的埋头往前走,连忙拉住他的袖子。
“怎么了?”李予恍然惊醒,鬼纹飞速退散,他神情还有些迷蒙,脸上却挂着微妙的笑容。
李袭微微一愣,指指身旁的大门说:“想什么这么入迷?都走过了。”
李予自然而然地转身,敷衍道:“啊,没事。”
“回去好生休息,这几日族中恐怕不会太平。”李清郁郁寡欢。
“不要紧,我再找机会去摸摸他的底细。”李予抱着孩子进门,小心地把他放到小塌上。小孩儿初离怀抱睡得不踏实,砸吧砸吧嘴又想醒,李予就坐在一旁轻轻拍着,只等他睡稳,才起身离去。
李清随之出门将衣服都交给他,低声嘱咐一句:“能不动手就尽量和谈。”
“知道了。”李予穿过大院,扶门而出,侧首回应时眼底揽入一片绯红。
天边烈日已然烧尽,苍穹落入池中,寒月击碎流水,波光荡漾时恍若晚霞游曳。
桂苑灯火通明,王唤坐在临窗的坐塌上,闭眼调理身体。他的恢复速度极快,伤口早已愈合,其中毒素却未能完全排出,只能重新将伤口割开再清毒。
在他正前方不远处,一女子双手握着法诀,指尖青绿色流光盘旋、飞出,覆在伤口缓缓渗入其中,浓绿的毒素旋即化作细碎的光点消散,一颗一颗黑色血珠从伤口溢出,逐渐汇成几股细流,汩汩流淌。
“主人,舒宝回来啦。”
鼠耳小子推开门,见屋里二人正在疗伤,立即捂住嘴巴小声补充:“佘迷也回来了。”
他蹑手蹑脚地进来,佘迷紧随其后,随手关上房门,二人一同在不远处的小案旁落座等候。
稍过一会儿,女子收手长舒一口气,掏出一方帕子擦去额角的汗珠:“毒素大部分都拔出来了,还有少许残余,这几日少主勤换药,或许有机会完全解开。”
“有劳。”王唤点头应下,用小洗涤术潦草清洗过身体将衣服穿好,又把刻满束咒的项链带上。
“长生源到底养出来个什么怪物?毒素居然这么顽固,怎么容芝连也净化不了。”舒宝放下手里的小瓜,顶着满脸瓜籽一本正经地嘀咕。
杨容芝把帕子叠起来,贴身收好:“尸毒我解过许多,本不至于如此难缠,奈何这尸傀经过几番强化毒素也强劲许多。”
“强化!?”舒宝摸摸肚皮,每一种感官都试图麻痹他,哪怕他确实知道自己身在幻境也偶尔会有些恍惚。
他赶紧擦了一把嘴,努力地抵制幻境暗示,惊叹道:“‘浮生梦’已经完全展开,幻境都逼真到这种程度了,还有必要强化吗?”
浮生梦是一种现实向幻术,能够把特定时间、特定地点发生的故事完全重现,极致展开时不但人物鲜活甚至连肉眼难以察觉的灰尘也能模拟出来,令进入其中之人身临其境仿佛置身现实。最初被仙家用来回顾灾祸现场,协助捕获妖邪。
当然也有某些颇具巧思的修士想用它演绎话本,结果因为幻术展开太真实,当日参与其中的同门全都中了招。若非门内长老传令传了半天没有人回应,这才琢磨出几分不对,连忙出关把人解救出来,那些皮猴子有一个算一个全得让浮生梦吸干。至于始作俑者被他师父追着打了二百里的事情就不必多谈。
总而言之,作为辅助性幻术它太鸡肋,不但消耗大还容易误伤自己人;作为杀伤性幻术完全展开威力太强,若施术者能力不足还有可能失控,于是便被仙门束之高阁。
浮生梦并不依靠邪祟杀人,它的真正可怕之处在于一比一复制,通过过于逼真的景象麻痹感官,潜移默化地同化中术者。而今重现长生源的幻境覆盖几百里,细节刻画得精妙绝伦。
连佘迷这样的幻术大师进入其中都恍惚了好一会儿,其威力之强足以斩杀修仙界九成九以上的修士,再强化其中邪祟只是徒增消耗,属实没必要。
不过幕后之人也确实没有这样做。
“不是浮生梦的强化。而是世界的强化,这里已经是一个不完全成型的新世界了。”佘迷眼神晦暗,语气沉重。
一旦世界完全成型,这里就真的要变成真实了!
“用幻术造世界!”
舒宝目瞪口呆,他并非没有察觉到异常,只是没有往这方向思考。毕竟开创新世界这种行为,听起来就知是常人无法企及之事,不过这样也就能解释得通了。
绵延数百里的幻境本身便是一件几乎无法完成的浩大工程,如若幕后主使连新世界都能造出来,那造出个巨大的幻境倒也不怎么……怎么样都很奇怪吧!
又是超大幻术,又是新世界,好大的手笔,幕后之人如此大费周折究竟有何目的?他又是何方神圣?
如此深奥的问题其他人尚且想不通,舒宝更是如此,他可不会庸人自扰,只是心中不免担忧:“那主人的毒岂不是一时半刻解不开了?”
从王唤被尸傀抓伤,想到的是解毒,而非没中毒时起,这毒就解不开了。
“无妨,它暂时奈何不了我。”王唤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
“那就好。”看见他如此从容,舒宝安心地趴在桌子上摊成一张鼠饼。
只要王唤不出事,一切都没问题,至于其他事情,那就不是他一只小老鼠需要思考的!
看他这副不争气的样子,杨容芝深感无奈,又问王唤:“少主此行也太鲁莽,您明知此行危机四伏,为何还要以身犯险?”
世界壁垒并非坚不可摧,当年七家能补天,一样能开天。然而仅凭王唤一己之力决计办不到,他能深入险境只可能是白团子有意而为。王唤会看不透这是个死局吗?杨容芝不信。
“聚宝楼一事言护应当与你们交代过,眼下情况刻不容缓,这一趟我势必要走。”王唤简略地说。
闻言,杨容芝嗫嚅,终是无言。
十日之前,王唤路过大梁鄢州边境的离珠城偶然揭破了一个惊天惨案。该案件涉及人员甚广下至市井商贩,上至大梁帝王,若是往深处挖说不定还能挖到仙门。
任谁也想不到,名为“大梁第一楼”的聚宝楼其实是个拐子窝。其掌柜孟宁以大江两岸千家客栈为据点,将被拐骗的人口偷渡到离珠城,在此与伪装成说书人的白团子鬼进行交易。
说书人以“长生药”为报酬与孟宁等人谋财害命,狼狈为奸,并且还以此为诱饵,吸引了包括皇帝在内的一系列高官大臣为他们遮风挡雨。至此大梁王朝严打拐子的律法彻底沦为一张废纸,成为天下人饭后的笑料。
多方进行交易长达十八年,其中,被拐卖人口高达数万,具体数目暂且未得到完全统计。而这一部分人中,绝大部分被说书人虐杀,用以制造邪气供养长生源的幻境。余下少部分,则被拐子们圈养起来取乐,或者卖入秦楼楚馆换利。
如今王唤进入此地更发觉事情不止这么简单,长生源中的邪气太过浓郁,在往李予身体里灌注不知多少之后规模依然可观。这绝不是几万人就能积攒出来的,想必他们还有另外一些不为人知的供应渠道,没有被发掘。
现于聚宝楼,汇于长生源。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偏偏埋在地下的部分盘根错节不知还有多少暗流涌动。他们稀里糊涂地顺着一条细流游进来,往左一摸,找不到头,往右一看,瞧不见尾,这多可笑。
两大贼首如今尚未伏诛,白团子遁于长生源虎视眈眈,伺机而动,孟宁逃出离珠城逍遥法外,无影无踪。
而王唤进入其中成为窥探秘密的唯一人,但绝境凶险,不说全身而退,想要活着出去已成奢望,哪里还能指望他披荆斩棘还天下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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