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尚未败露之前,不知愧对百姓,败露之后倒是痛心疾首,痛的什么痛,苦的什么苦?嗯?”李予似笑非笑。
端坐下手的段浮惟一言不发,李予瞧了他片刻,端过茶盏慢条斯理地品着,他安静地坐在那里,面无愠色,眉目舒展,分明是如画美色,却能从中透出千重大山一般沉重的压力,压得段浮惟不敢抬头看。
那温和的声音缓缓传过来,似深林清泉绵绵,却带着不易察觉、能深入骨髓的凉,回过神时段浮惟已是遍体冰冷:“长生药能否控制人心,没吃过的人说不清楚,可是我看他们一样能跟着分一杯羹,难道说没吃过也能被控制?那他们怎么不觉‘愧对百姓’?莫不是还没清醒?”
李予和声细语地说:“若这药真有一传十十传百的本事,你们大梁朝廷还有清醒的人吗?”
此话听得段浮惟冷汗涔涔,可李予还没说完:“让一群鬼迷心窍的糊涂蛋去查命案,这黎民百姓、天下苍生如何安心?”
室内片刻安静,李予放下茶盏,继续道:“段廷尉问我今日来还想要什么真相,我也想问问廷尉,朝廷有几个清醒人?”
“这、这,仙长……”段浮惟坐立难安。
李予知道他为难,体贴地说:“不要紧,人心隔肚皮,旁人心思如何,料想段廷尉难以知悉,那不妨就说说段廷尉你,你可清醒?”
“下官、下官羞愧。”段浮惟满面涨红,额角细密的汗水连成珠,一串儿一串儿地往下滚。
“奇也,怪也。”李予手抚扇背,偏过头与王唤说,“你说怎么回事?这一个个出口成章、八面玲珑的风云人物到了我的面前都只会说些‘羞愧呀’、‘无能啊’的话了?”
“尊长澄澈,才让旁人无地自容。”王唤说。
他瞧了王唤有一会儿,才想:“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驴嘴里能妙语连珠。”
紧接着就听那能驴口吐玉珠的祥瑞问:“孟宁何在?”
“贼首潜逃在外,官府也在大力追捕,若能将其捕获,必当斩首示众。”段浮惟回答说。
“如此最好。”王唤冷笑一声,责问道,“参州往鄢州的晚江商道是哪家把持?怎么不在那群‘愧对百姓’的官员里?这可是拐子畅行的两大通道之一完全由朝廷把控,就这么不闻不问可没法让人信服。”
“廷尉府近来正在调查此案,涉案官员已押入大牢,等待秋后问斩。”段浮惟道。
“押入大牢?不见得吧?我看那元凶在高堂上坐得稳呢。”王唤冷漠道。
“……此案涉及复杂,元凶究竟是谁难以定案。”段浮惟嗓音沉缓。
“段廷尉这是打算一羞到底了。”王唤讥讽道。
“商道修筑是为供商人通行,其中鱼龙混杂难免有所缺漏。”段浮惟越说声音越小,到了最后已然听不清。
“聚宝楼之案持续十余年,其中数万黎民被迫卷入其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一句难免缺漏就想将这数万条人命一笔带过?”王唤拍案而起,居高临下。
段浮惟嗫嚅。
“是,朝廷的事仙门管不了,可这天下的百姓不只是你朝廷的百姓,也是我仙门的百姓。今我仙门的百姓遭人蒙骗,含恨而终,就是天道也不能怪我们插手。段廷尉,朝廷不愿动的手,仙门可以帮你们动,朝廷不愿查的案子,仙门可以帮你们查,朝廷不敢抓的人,仙门也能帮你们抓。只是我们到底是习武的莽夫,下手也没个轻重,万一出了什么事儿你们得担待着。”王唤冷硬地说。
李予放下茶盏,落在案上砸了个脆响,他拍了拍王唤的后腰,将他拦下了:“来时听萧大侠说,段廷尉乃名臣崔煜乾之徒,与师傅一脉相承,为人公廉,执法严峻,亲戚请托拒绝,熟人馈赠不受,不畏强权斩罪王,坚守本心爱乡民,深受百姓爱戴。故而我二人才想上门,请段廷尉上书朝廷,为百姓们讨个公道。岂料段廷尉明知宗室祸乱,仍要自欺欺人,逢迎权贵。原来朝中名流也只是——浪得虚名。”
堂中安静,落针可闻,唯树叶沙沙,送来几分躁动,一如当年乱蝉浮躁的夏日。
崔煜乾一身布衣,走上离开昭京的小路,一旁拉车的驴子等得不耐烦了,尥着蹄子哼了几声。
“老师,我该怎么做?”段浮惟同样布衣相送,他望着眼前的老人,眼中难得迷茫。
“别人怕事的你不能怕,别人不敢说话的你要敢说,别人不敢请的命你要敢请。”崔煜乾坐上驴车渐行渐远,这条路他来时走了半辈子,走时不过两三日,可他没有下一个半辈子走回来了。
段浮惟转头望向窗外,这是第几个夏了?
“你要做陛下手上最锋利的那把刀,你要忠于帝王。”崔煜乾的声音伴着轱轮声远了。
“为这一场长生,权商勾结,官员助纣为虐大开方便之门,朝廷却任由凶手逍遥法外。”李予低声陈述。
“可你不能为虎作伥。”崔煜乾叮嘱道。
“十余年间,上万百姓被倒卖他乡,赠予鬼怪换取丹药,葬身血池骨海不得轮回。”李予越说越急切。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你不能见百姓受苦而无动于衷。”崔煜乾道。
“官人们要长生,百姓的命要谁来偿?”李予继续诉说。
“你不能忘了!”崔煜乾震声呐喊。
“段廷尉驰骋官场几十载,兴许早已看不见百姓疾苦,也罢,只当我们白来一场。”李予作势要离开。
“浮惟!浮惟——”
“仙长且慢!”段浮惟直起身来定定地望着李予。
他要说话!
胸中积攒的愤怒与苦闷都在此刻蓬勃,汹涌地冲上头顶,化作两股澎湃的热溅出身体,不觉之间段浮惟已然潸然泪下。
“十三年之前,长生药首次出现在宫闱,只是为了给太后治病,谁也没有想到会有今日……”
那时,太后重病久而不愈,傅启明衣带不解亲自照料,可太后的病情并没有因为天子的陪同而有任何好转,太医令多次诊断回天乏术。
无奈之下的帝王,一面停朝三日命群臣百官、昭京百姓为太后祈福,一面布告天下寻找高人救治太后,若能将病医好,赏万金,封侯爵。布告一出朝野浮动,一时之间巫医如过江之鲫纷纷涌入昭京,皇宫大内门庭若市,可太后的病情仍旧不见好转。
至暮春时,太后病情加重,性命垂危,众人都已不再抱有任何期待,棺椁都已准备妥善,等到太后大限,便能走得体面。
正在此时,孟宁进宫。一颗不起眼的小药丸儿下去便令太后回春,意识混沌的太后陡然清醒,虽未能立刻下地行走,说话却已经清楚许多。
毫无疑问这让傅启明看到了希望,一个能救他母亲的希望。于是他亲自接见孟宁,赏他百金并许诺太后康复之后便封他为关内侯,出乎意料的是孟宁拒绝了。
那时入昭京的,哪个不是冲着赏万金封侯爵而来的,可孟宁只接受了赏金。傅启明有些不解,于是也问了他,而孟宁的回答是不愿让有心之人打扰他。傅启明对此表示理解,为了让他安心炼丹,当即下了封口令,责令众人不准对外人提起孟宁。
后来,孟宁向傅启明索要童男童女各二百人,美其名曰协助他炼制丹药,傅启明依言给了又另赏了金银供他使用。半年之后,太后的病情果然大好,傅启明欢喜不已将其奉为坐上宾,并且如约没有对外提起孟宁。
朝廷对外也只是称,有位避世神医被皇帝的孝心感动,因而前来为太后治病。但神医淡泊名利,不要皇帝封赏,于是皇帝下令在国内修建医馆数百座,免费为病人抓药看病。群臣、百姓俱欢颜,齐称陛下英明。
同年,大梁对西戎战争取得圆满胜利,前线各路军队班师回朝,其中一位老将因连年奔波危在旦夕。他是搬着棺椁一同归京的,只怕哪日撑不住客死他乡。
出生入死的老将无法同看盛世太平,傅启明心痛不已,再一次向孟宁索要长生药挽救老将军性命。
老将军的病与太后的病大不相同,前者是外伤所致,后者是寿命将近,故而在老将军伤势养好后,傅启明没有再给他长生药。于是仅在次年,原本生龙活虎的老人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具干尸,这颗救他一命的药丸也夺走他的性命。
傅启明勃然大怒要彻查孟宁,他的隐瞒再也藏不住,聚宝楼一案东窗事发。可他拿孟宁没有办法,太后的命还攥在他手上。甚至比这更糟糕的是朝中的大臣不知如何与孟宁取得了联络,偷偷爬上他的贼船。
身为帝王傅启明很明白,这种药物一旦在朝中传开,对大梁而言将会一颗深埋地下、随时可以致命的毒药。在他的授意之下,以崔煜乾为首的一派老臣对朝中长生药一脉进行剧烈的打击。
这场抗争持续七年之久,傅启明将长生药的大半副作用摸清楚,长生药的传播因此受到巨大的阻力。
可这无法完全制止长生药在朝中的传播。
既然吃了长生药自然是怕死,那些中招的老臣们惶恐不已,生怕药断了,落得和那位老将军一样的下场,可他们不敢去向仙门求助。
七大家把持仙门丹药的供应,责令一切丹药必须在规定的门店内出售,对凡间供应的丹药要求更为严苛,同时强烈打击兜售丹药的江湖骗子。
此举,起初是为保证丹药质量,防止更多的人受劣质丹药所害,后来就变成七大家垄断的手段。
类似长生药这样的药物,断然不可能对凡间出售,而且这其中又害了这么多人的性命,一旦被仙门发现他们必死无疑。
贪生怕死的心理驱使下,百官选择瞒过仙门,他们一面虚与委蛇拖着朝廷,一面丧心病狂地把更多无知之人拉入这个无底的深渊里,让他们与之共沉沦。
一个人,皇帝不会为之动摇,两个人也不行,那就三个人,四个人……更多更多的人,多到能让大梁为此倾覆!
皇帝投鼠忌器怎么敢继续阻止他们?
只要有利可图,只要有利可图!谁会在意别人的生死。
大梁以孝治天下,这些老臣的后代子孙纷纷恳请傅启明留情,崔煜乾等人紧咬不放,一时弹劾他们的奏折满天飞,双方僵持不下。
直到洛州大水,关于傅启明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太子南下命丧黄泉。唯一的继承人死了,傅启明大病一场,人命危浅。
这一粒药在无数人的期待里滚进傅启明的肚子,从此命不由人。
只要有利可图,只要有利可图!谁管你是不是皇帝。
山外更有一山高,皇帝也不是天之角。他们似吸血虫一般攀附在傅启明腿上,让这只更强大的野兽亲自为他们狩猎,也肆无忌惮地吸食着他的血肉。
他是猎手,更是猎物。
没有谁能逃掉。
崔煜乾等人陆续被罢免,被滚滚的洪流卷走,永远地留在青碑之下。
大梁朝最后一道防线被击溃。
或许傅启明早已意识到他被困在笼子里,又或许没有,他顺从一切安排,延续与孟宁的交易,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他想过要挣脱桎梏,于是暗中养了许多方士为他炼制续命的丹药,可在即将成功之际,被一场滔天大火烧得一干二净。
那座牢笼就是为他打造的,怎么能让他轻易挣脱?
在没有傅业霖的那些日子,傅启明没有一日不想再为大梁留下一颗火种。他努力那么些年,诞下的子嗣不是智力有损,便是四肢缺失。那些不完整的孩子最终都被装进坛子,埋进不见天日的泥土里,他们甚至没有姓名。后来,傅启明纵容公主们养男宠,可也无用,太迟了。
错了,早就错了。十三年前,太后吃下第一颗长生药的时候就错了。
……他们没有挽回,只将错就错地得到一个更加错误的结果。
“朝中形势紧迫,周遭藩王暗蓄兵马,图谋大位,如今尚未起兵,不过是陛下余威尚存而已。一旦朝廷有大动作,他们势必一拥而上,届时国内必将动乱,四海兵起,生灵涂炭啊。”段浮惟直身跪下,手指长天,声嘶力竭地怒吼声让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颤抖,“老臣不怕死,陛下有罪!太后有罪!老臣也有罪!可大梁还能受得起这样的冲击吗?”
李予止步回身,亲自将他扶起来:“大厦将倾,天地不明,谁愿意看见如此情景?罪人可以秋后问斩,账也可以秋后再算,可这问罪状却要一个清醒的人来写,数万受难百姓需要一个交代,而不是敷衍的脱罪。”
“段廷尉,这一次便由你来执笔吧。”
——“段廷尉?段廷尉!”
段浮惟缓缓回过神,身上的薄汗被风吹散了,只剩满身冰凉。
内侍从怀里抽出一方帕子递上,小声说:“您擦擦汗,陛下宣您呢。”
他随内侍进入大殿,脚步额外沉重。
几乎在见到梁帝的第一眼,段浮惟便红了眼睛。梁帝已有一年半的时间没有上过朝了,期间更是不见外臣,那位意气风发的帝王短短几年便被病痛折磨的不成样子。
这是他侍奉了一辈子的君主,竟然这样狼狈。
段浮惟不敢再看,他收拾起心情,深深地低下头,给三人依次行过礼。
“浮惟啊。”梁帝望着两鬓斑白的老臣感叹道,“你老了。”
段浮惟直起身,苦涩道:“臣是老了,可如今也唯有老臣能站在陛下眼前了。”
梁帝看了他许久,好似在怀念些什么:“今夜前来所谓何事?”
段浮惟深吸一口气,双手脱下官帽,捧起奏折递与身旁内侍,而后再度磕头:
“老臣斗胆请陛下认罪——”
话音未落,殿内众人如遭雷击,瞳孔一寸寸紧缩,周遭窒息一般死寂。
转交奏折的内侍听清他的话,好似被剪断线的傀儡蓦地定住,随后身体开始簌簌颤抖,手上这本奏折竟比一座山还重。
整座大殿好似被冰封住一般寒冷,众人只觉体温急速降低,汗如雨下。
半晌,梁帝忽地笑了。
老太后一哆嗦,忙派人将傅业霖送出去,他匆匆扫过一眼这位老臣,便被脚步急切的侍子们簇拥着送走了。
“呈上来。”
内侍哆哆嗦嗦地上前,身体比木头还硬,他侍奉御前十数年,竟因脚下疲软险些殿前失仪跪倒在地,好在确实到他跪了。
这“噗通”一声震天响,梁帝看着同样不年轻的内侍说:“双喜,怎么你也老了,腿脚都不利索了。”
“奴婢、奴婢。”双喜嘴里颠来倒去也没颠出一句话。
梁帝没再管他,接过那问罪状从头到尾细细地看。
段浮惟咽了一口口水,战战兢兢却坚定地说:“恳请陛下认罪,重查聚宝楼旧案,还百姓公道。”
仿佛时间都停止了,世界只剩下梁帝翻纸的声音。
榻上久久没有回应,段浮惟又高声喊道:“恳请陛下认罪,重查聚宝楼旧案,还百姓公道。”
梁帝将那问罪状放下,很平静地说:“母后,长生药还剩下多少?”
“还有十四颗。”太后回答说。
“十四颗,十四颗。”傅启明躺在床上喃喃自语,“够了,够了。”
“还请陛下认罪!”段浮惟厉声道。
“够了!朕说够了!”傅启明声嘶力竭,他趴在床上狼狈地咳嗽。
“五年,再有五年就够了。”傅启明悲痛地说,他困难地喘息,每一口气都似棉花般一朵一朵地塞进肺里,疼得泪水决堤。
“有人要害朕!”
“有人要害朕的江山——”
权倾天下的帝王像只被圈禁的狗,除了歇斯底里地狂啸,似乎别无所能。
梁帝躺在龙榻上手指苍天,痛呼道:“朕绝不会任由他摆布。”
太后不忍遮面痛哭。
“陛下。”段浮惟竟也失去言语,泪如雨下。
宫中的侍从们被那一声声凄然的悲叹压垮了,一个个趴在地上失态地抽泣。
盘旋的西风撕开了密闭的天幕,大雨骤然落下敲在沉重的屋脊上,顺着屋檐、顺着沟渠、顺着泥泞滚进清池里,一潭池水翻涌,浑浊得不见底。鱼儿们被大水挤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或者张着大嘴苟延残喘,或者干脆越出水面争求一丝喘息。
今夏的雨水丝毫不比五年前少些,似乎真的应了那句“天道责罚”。
街道两侧灯笼随风摇曳,停在一处绮窗前,李予伸出手接住一片雨,手指上的温度全被那雨水带走了,刺骨冰冷。哪怕王唤把水擦干,也没再把那只手捂热,他找来一件外衣替李予披上,才关了窗将风雨遮上。
***
自段浮惟重书问罪状以后,朝廷虽然没有传出什么声音,动作却加快了。次日孟宁被捕,他并不狼狈,身上还穿着干净的衣裳,只手脚上带有沉重的镣铐,由几名官差押送至归望山。
他拖着长长的锁链,走在乡间小路上,还端着几分从容。直到路过江边,看见一名渔翁头戴斗笠,悠然独坐岸边垂钓,这才打破了周身的平静。他几乎是疯了一般朝着渔翁冲去,押送他的官差还以为他是要逃跑,连忙大声呵斥将人拦下。
“老实点,还想跑!”周遭几人皆已亮刀,森冷的刀锋贴在孟宁的脖颈上,血痕立现。
将要上钩的鱼儿被吓跑了,渔翁并不在意,依旧望着江心粼粼水波,醉心于天地之间,时而掏出挂在腰间的酒葫芦喝上两口,不过是最粗劣的浊酒,他却好似品尝百年佳酿那般享受。
“官爷行行好,我不过只与那老头说几句话,决计不会耽误您的差事。”孟宁从口袋里掏出一袋子铜钱,想塞到为首那官差的手上。
“有什么话到了仙山再说吧。”那官差并不接,孟宁是皇帝亲点的钦犯,谁没事儿犯糊涂收他的贿。
“就一会儿功夫,不能耽误您了。”孟宁见他不受,苦苦恳求道。
“赶紧走。”那官差厌烦地说。
孟宁脸色一瞬阴沉,他得意十几年,自发迹以来再没人敢对他如此失礼,身后的官差不住推搡,手上动作毫不留情,将他推了个趔趄。孟宁忽而转身将他撞开,托着沉重的锁链往江边去,官差们再次拔刀架在他脖子上,他的脚步也没停,官差们不敢真动手,他要斩首示众。
几人纠缠不休,推推搡搡,许久也没走出几步路,为首的官差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让他说两句,将死之人以后也没机会开口了。”
孟宁这才得以挣脱,他走到渔翁面前,居高临下地看向他:“县令大人,可还能记得我?”
“老朽早不做县令,您是哪位?”渔翁将斗笠移开些,仰头看着眼前姿貌昳丽的年轻人,却见他手上虽然带着镣铐,依旧风度翩翩,渔翁看了好一会儿,仍有些不确定这是他哪位故识。
孟宁冷笑一声,提醒说:“县令大人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还记得十八年前险些被你打死的那个亭长孟宁吗?”
渔翁皱着眉头思索一阵,惊讶道:“原来真你。”
“对,是我。”孟宁咬牙切齿地说,“你没想到吧,我受了那么重的刑罚还能活下来,也没想到你如今会落到如此田地吧?不过你也没死,是我没想到的。”
“我不过按律法处置,你能活下来,那是你的本事。”渔翁淡然地说,“至于如今,凡尘俗世本如浮云变幻,谁能料事如神知往后如何。”
“当年你将我打出官府,害我险些丧命,一无所有,而我将其一一还给你,纵然你逃过死劫也永不会被朝廷录用,亲眼看着前程葬送,滋味如何?若你知今日可曾后悔当初?”孟宁问。
“我有何悔?你身为朝官以权谋私,纵容手下祸乱乡亲,闹得乡野不宁,百姓交钱便是善,百姓不交便为恶,如此作态我岂能容你?”渔翁说。
“朝中百官哪个又不是如此?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怎的独你最清高。”孟宁嘲讽道。
“小人易见,君子难求,吾可醉矣,心不可醉。纵然这凡尘俗世不肯容我,也当守其本心,爱其乡民,使我无愧天地。”渔翁回答说。
孟宁讥诮地笑两声,打量渔翁身上打满补丁的短衣与露出趾头的草鞋:“看起来无愧天地的县令大人这些年过得并不如意。”
“衣裳虽褴褛,尚且干净整洁,草鞋虽破旧,也可翻山越岭,朝也有食,暮也有所,偶得空暇垂钓,闲时数数浮云,何来不如意之说?”渔翁悠然道。
孟宁一瞬哽住,恼怒地抬脚踢翻空空的鱼篓:“你一介白身,寄于乡野,无官可做,无禄可食,仅靠那一亩三分地养活自己都为难,虚度半日连条鱼也能没钓上来,我看你如何‘爱其民’!”
渔翁将破鱼篓扶起:“今我亦为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无力接济乡民,顾全自己便是,何必不自量力去济苍生?”
“既贫也穷,一无所有还能如此洒脱,您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孟宁拊掌道。
“清风不笑贫,山川不嫌贱,今皆与我做伴,岂患无所有?何况茫茫天地间,你我也不过沧海一粟,生带不来,死带不去,何必执着于过眼云烟?”鱼竿晃动,渔翁抬手收了竿,将鱼儿摘下抛回水中。
孟宁望着细绳上的直钩,迷茫地立在江边,似是不明白那傻鱼为什么会上钩。
“我该走了。”渔翁说着,提起鱼篓,扛着鱼竿离开了。
“话也说完了,你也走吧。”那官差道。
忽而,孟宁朗声大笑,如癫如狂。
“你笑什么?”那官差只觉莫名其妙。
“我笑我穷极一生追逐的东西,在别人眼里竟然一问文不值,一文不值你明白吗?”孟宁揪住官差的衣领吼道,“就是个狗屁,就是个狗屁!”
那官差别开脑袋,抹去喷在脸上的口水。
只听“扑通”的一声,水波荡漾,官差后知后觉地大声叫道:“不好,快捞啊,要沉了!要沉了!”
身后是官差们手忙脚乱跳水捞人,眼前是青山白云幽幽小径,渔翁不回头,哼着曲子回家去。却听那曲子唱到:“浮华如云过眼散,不营营空营营。风月不笑我伶仃。青山谁与游,江畔老渔翁。”
第一卷·凡尘长生劫正式收官!呱唧呱唧呱唧[鼓掌][鼓掌][鼓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7章 长生何其远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