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沉沉,佳木萧萧。
半座皇宫沐浴在暮色里,宽大的房檐将光线拦下,让殿内提前陷入昏沉,内侍们只能早早点了灯,才使宫廷重新辉煌。
烛光从绮窗里流出来几许,停在一双脚前,若不是这不合身的锦衣上有金线闪烁着细微的光芒,或许无人能瞧见这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少年。
“哀家第一眼见到他呀,还以为是见到了小时候的皇帝呢。”雕花龙榻旁,老太后慈祥地看着久病的帝王。
“是吗?”梁帝今日难得清醒,这个好消息让他总算有些精神。
“是啊,哀家派人查了很久,生辰、年份都能对上,皇帝可要见见他?”老太后难掩喜色,恨不得立刻把这个孙子抱进来让他认祖归宗。
梁帝提起几分兴致:“带他进来吧。”
身姿挺拔的少年随着内侍走进大殿,殿内点着蘅芜香,浓重的香气扑进鼻子里,挠得嗓子一阵痒。他半点儿不适应,全身都在抗拒着,香气却无影无形地尾随左右放肆侵略。他只能忍耐,直到花园中沾染的那点儿清新全然被取代,他也麻木了。
少年跪在软垫上,脑子里想着今早才学会的规矩,他尽量得体端庄地磕头请安,不给娘和女官丢脸,而后低着脑袋任由梁帝审视。
许久,一道虚弱的声音才从头顶传过来:“抬起头来。”
少年抬起头越过满地锦绣,看见搭在床沿上那只苍老枯瘦的手和行宫那些干活儿的老嬷嬷们一样满是褶皱,只是指节没有那么粗壮,指甲修剪的更精细。
他这才意识到梁帝老了,无论在娘的口中,还是在他的想象中,那位英明神武的帝王都老了。
像,太像。
梁帝激动地曲起手臂,也只是翻了个身:“过来,坐近些。”
少年还没跪稳,梁帝便迫不及待地靠近,无力的手臂抬不高,摸不到少年的脸庞,只能拉住他袖口。
“这是朕的儿子,这是朕的儿子!”梁帝激动高呼,疲惫的身体不允许他如此,他垂下头咳得撕心裂肺,指间不断渗出浓厚的血水,带着难闻的恶臭。
“启明!”太后轻拍着梁帝的后背,沉声道,“来人,端药来。”
内侍很快将药端来了,少年接过瓷碗,熟练地将梁帝扶起,等他气顺了才细心喂药。
梁帝的目光一刻没从他身上移开过,直等到药喝干了才期待地说:“你叫朕一声父皇。”
“父皇。”少年没有半分犹豫,同样也没有半分喜悦,爹来得太迟了,他早已习惯没有爹的生活。
“朕的儿子。”梁帝心满意足,他安心躺下问,“多大了?”
“十四岁。”少年回答。
“十四年啊。”梁帝喃喃自语,“你叫什么名字?”
“娘给取了小名霖霪。”霖霪说。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①”梁帝哀叹一声,“你娘受了不少委屈,心中也怨吧?”
“没有。”霖霪摇摇头,“娘生儿臣时正是秋日,帘外雨水连绵不停,解了深秋酷暑,娘说她厌极了那时的闷热,故而更爱这场雨,便为儿臣取名霖霪。”他说话慢吞吞的,字字句句都让人安心。
往常梁帝惯不喜欢这样的温吞,在他看来过分的温柔是软弱,可对着霖霪他却只有满心欢喜,只觉得贴心。他仿佛能从这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道温婉的身影,是轩窗边曼妙的女子摇着团扇,乘着宜人的凉风怨酷暑。
“你是及时雨,是你娘的,也是朕的。”梁帝说。
“儿臣如今还没有姓名。”霖霪道。
“业霖,傅业霖。”梁帝握着他的手。
梁朝的大业一定要交到傅业霖的手上。
“谢父皇。”傅业霖叩头一拜。
梁帝挣扎着起身,传口谕:“五皇子傅业霖贤能有德,封为晋王,其母……册为昭仪。”
手下内侍听闻恭敬退下,准备诏书。
大抵是儿子在身旁,压在梁帝心口的重担也被挑开了一角,他看着精神许多,想到傅业霖被养在宫外太久,梁帝心中难免生出几分愧疚,于是问:“你可读过书?”
“读过一些,娘与行宫书院的女官们交好,她们整理书册时也会教儿臣读书写字。”傅业霖回答说。
“都读过哪些书?”梁帝问。
“四书五经皆有研读,史册文典均有涉猎,只是儿臣愚钝,许多文章学不明白。”傅业霖道。
“无妨,总要慢慢学。”梁帝也清楚,那些女官教他读书已是仁义,不可能逐字逐句都给他讲清楚。
故而梁帝对他的理解没有过多的要求,只希望他当真是认真地读过了,于是他令内侍挑了本书随意考教。梁帝问一句,傅业霖便答一句,父子二人相处意外融洽,老太后看得十分欣慰,她也不怪二人无视了她,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眼中满是慈祥。
“你娘将你教得很好。”梁帝说这话时,不由带上了自豪。
只目前而言,梁帝对这个儿子很满意,即便还有些稚嫩与瑕疵,都不可否认他是一块儿美玉,若是细心雕琢未必不能成为稀世珍宝。
像太子一样。那是傅启明最得意的孩子,他悉心教养出来的完美继承人。可惜他还没能展现出傲人的辉光,便永远埋葬在洛州的湿地里,连棺椁都没能送回来。
“也该找个太傅为你讲授经纶了。”梁帝按下心中忧郁,又说,“行宫女官教业霖读书有功,犒赏一事母后多费心。”
“好,放心吧,哀家不会亏待她们的。”太后满面笑容地答应下来,“哀家派人算了个良辰吉日,今年十二月十二还不错,虽说时间仓促了些,但是能让业霖早日认祖归宗,就不用担心后继无人了。”
这些话是有些中用不中听,但梁帝本就不拘小节,不住点头。
太后年纪大了,只盼望膝下儿孙和睦,他看着傅业霖又想起远在他乡的另外两个孙儿,忍不住唠叨道:“年底重光和寻儿也该回京了,咱们一家总算能过个团圆年……业霖还没见过哥哥姐姐吧?你们年岁差得不多,想来能有不少话说。”
对于先帝留下的孩子,太后总是疼爱更多,这毕竟也是她的孙儿,也是她骄傲的儿子留下来的孩子。尤其是傅重光,他和先帝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每每见到他,太后总会有那么片刻恍惚,仿佛先帝还在,还能叫他一声母后。
若非这孩子天生痴傻,好似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儿一样天真浪漫,太后也不必为下任储君之事烦忧。傅启明总是安慰她,说这孩子天生就是享福的命,凡尘俗世打扰不到他,她就更加疼爱这个孩子了。
傅重光虽然幼稚,却十分孝顺,当年皇帝春狩,带着文武百官在前打猎,太后就与兄妹二人在后捉些小兽。谁料傅寻儿的马不慎被人喂了疯马草,跑到一半儿忽然发狂,直直地朝着太后撞去,傅重光当机立断斩杀那头疯马,救下祖母和妹妹。
他怕太后受惊,还特地用草梗编了只大老虎送给太后,说夜里睡觉放在枕边能把让人做噩梦的小鬼吓跑。
那只看不出虎形的四不像没到夜里就散了,但那堆青草确实让太后睡得安稳。
太后轻轻拍着傅业霖的手,说了许多那两个孩子幼时的故事,她笑得很温和,仿佛只是个慈爱的祖母,而不是掌权已久的太后。
梁帝就在旁边听着,偶尔顺着太后夸两句,心里却想着前几日密探送来的情报。
——东泰王傅重光疑似病愈,他不疯了。
这个消息就在今日一早传到他手里,太后尚且不知情。
梁帝不信这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前脚京中传出些能撼动皇位的消息,后脚他东泰王就醒了。
可是傅重光确实从小在宫闱长大,先帝驾崩时,他才三岁,养育他的女官只能看出来他比别的孩子迟钝一些,却看不出来他是否痴傻。一直到了八岁,傅重光还没学会说话,太医才断定他有痴病。
太后怜惜他,令天下名医来为他治病,这么些年什么方子都试过了也没有好转,偏偏这两日顽疾无药而愈。
要么是他从来没有病过,要么是他真痊愈了。
但无论是哪一种……
此子断不可留。
正在此时,门外内侍忽然上前禀告:“启禀陛下,段浮惟段廷尉求见。”
梁帝思索片刻:“宣。”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庭中风微凉,段浮惟站在宫灯旁,额角冒着细密的薄汗,手上奏折带着些许褶皱。
接连几日段浮惟都在为聚宝楼一案奔走,许久没有回府,碰巧今日回去便遇上了前来打探消息的王、李二人。
起初,段浮惟不以为意,这二人规规矩矩地递了名刺前来拜访——递的是萧客的名刺。故而门童来报时,段浮惟只以为是萧客又干了什么“扶危济贫”的大好事派人找他收场。于是令门童把他们请到会客厅晾了一会儿才迤迤然地过去。
谁知推门一瞧,里头坐着两位渊渟岳峙的仙人,段浮惟这才发觉又被坑骗了。
落野君声名远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段浮惟瞧一眼便能知其身份。世人传言此人不恶而严、寡言少语,令人望而生畏,旁人遇之不敢直视,皆要退避三分。
如此锋芒毕露之人如今却似归鞘宝刀锐气全无,安安分分地坐在下手奉茶。再看他侍奉之人,温润如玉、品貌非凡,周身气度庄严肃穆让人心生敬畏。
段浮惟心中惊讶,不敢再怠慢,慌忙快步上前给二人赔罪,方才道:“敢问二位仙长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李予义正辞严道:“想来段廷尉公务繁忙,那就免了那些俗烂的客套。我为长生药而来,要为那数万受难百姓讨个真相。”
段浮惟低着头不敢看他:“恩光阁修士疏忽大意放任鬼怪扰乱人间秩序,致使长生药流入宫闱控制百官祸乱朝纲,朝中官员愧对百姓自裁谢罪。问罪状已下,天下皆知,仙长还要什么真相?”
①引自李清照《添字丑奴儿·窗前谁种芭蕉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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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萧萧无边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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