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到此也该结束了,李予收回远眺的目光,探手在王唤侧腰摸索,摸了好一会儿也只摸了个空,便抬头问:“刀呢?”
王唤看向他,没有说话,在李予催促下才抬起垂在腰间的手,于是李予又顺着他的腰摸了一圈儿才在另一头找到了惊天地,他毫不客气反手就抽走了。这刀一点儿也不认生,落到李予手里乖顺无比,任凭他如何驱使都十分配合。
李予随手挽了个刀花,提着刀下车。
那头黄土大王与树神打得热火朝天、忘乎所以,忽然,二者齐齐感受到一股恐怖的力量出现,无数次出生入死的本能驱使它们仓促躲避,却仍旧被那转瞬即至的长刀透穿。
“轰咚”一声响,地崩山摧,濒死之际,黄土大王转头瞧了一眼,只看到一抹刺眼的绯红。它还没能看清那人的模样,巍峨如小山的身躯便轰然倒地,逐渐缩小成为一只不起眼的虾蟆,随后腿一蹬彻底失去气息。
圣光擦出的光线渐渐收缩,于空中明灭,所过之处妖鬼来不及发出呼喊便已灰飞烟灭,头顶上茂盛的食人藤藤蔓蜷缩,迅速枯萎凋零。李予翩然落地,长发与袖袍轻轻扬起,暖色的光芒在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边,恍若神明降临。
祂单手捏着法诀在簌簌落叶间轻声颂唱着往生咒。
那声音极清,满含悲悯,众人心中同时一静,合上眼时仿佛能看见孤山上纷纷扬扬的落雪,又或者供桌前静谧燃烧的香火。
一刹那,苍生垂泪,天地同悲。
“树神死了。”方雪低声呢喃,脸上没有一丝喜悦,她转头看向一旁安静靠坐好似睡着一般的方儒,轻声说,“阿儒,你看到了吗?”
干瘪的树干蓦地燃起熊熊大火,火光直冲云霄,烈焰中数不清的灵魂飞过,他们呼喊着飞向天际。分明隔得那么远,方雪还是清楚地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她当下心神大乱,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提起厚重的衣摆跳下藤车快步追过去。
“阿娘!阿娘!”
满天飞跃的魂魄于空中相认,没有欣喜尽是悲痛,她们为这一声呼唤停下脚步,待看清来人之后,遗憾、欣慰,随即痛快转身,毫无留恋地离去,唯有一道身影逆着人潮缓缓降落。
“阿娘,我回来了。”
方雪张开双臂企图得到一个拥抱,却只从虚幻的身体中穿过,她踉跄地站稳身体,回过身贪恋地看着母亲,她们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面了。
“我的小雪长大了。”女人轻轻抚摸着她的鬓角,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
“阿娘,树神死了,我们再也不用被献给祂了。”方雪仰起头,委屈地说,“你能回来吗?”
女人顿了顿,没有回答她的话,只说:“以后的路要你自己走了,阿娘……不能一直陪着你。”
“你都不回来,我要往哪里走?”方雪圈着女人的手委屈地说,“阿娘,你别走好不好?跟我走吧,把那些人都杀了,给大家报仇,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们了。”
女人黯然神伤却还强颜欢笑,她的灵魂已然无法在此久留,正徐徐消弭,方雪焦急地挽留道:“你回来吗?你回来吧!”
大量的邪气从方雪身上溢出,似一丝丝细线环抱着女人飞速消散的魂魄,灵魂碎屑无情地自缝隙中飞泄,宛如握不住的流沙,她悲叹一声道:“小雪,你要干干净净地活着。”
“我活不了!我恨他们,我要他们死!就算是万劫不复,就算是永坠无间我也要他们死!”
女人再没有时间去说很多,她吃力地挽着方雪身上的邪气,那暴戾的气如针一般扎进她的手臂,她却好似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一味地将它们拔出来,饱含热泪的双眼片刻不舍地停驻在女孩儿身上,不是神明却比神明悲悯:“小雪,活下去吧,地狱不该是你的去处。”
“阿娘!阿娘——”
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唤没能阻止女人的消亡,待到最后一缕光芒熄灭时,方雪身上的魔纹已经消失不见。
她呆愣愣地望向天际,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后颈早已因为长久的仰望而麻木她却无知无觉。
许久许久,天边的光明冲破一层层毒瘴洒下来,阴翳落在方雪眼里,暖与热都被消磨,暖不了一具被冰冻的身体。
有那么一刻,方雪多么渴望跟着母亲离开,哪怕是死了也好。她的魂魄飞出天外,又被阴间的大门阻隔,只能狼狈地在如地狱般的人间徘徊。
活着吗?
我还活着吗?
方雪失神地站在原地,瘦弱的身体支不起嫁衣,宽大的袖袍随呼啸的狂风鼓动,竟似一把大火烈烈燃烧。
我要活!
凭什么要死的人是我?
她心中有千种恨,万种仇,都化作一股股愤怒攒在心口。方雪来到李予面前,郑重地跪下,恳求道:“求仙长教我仙法。”
李予垂眸审视着她:“你因何际缘想成仙?”
“我不要成仙,我只要学仙法。”方雪回答。
“那你为何要学仙法?”
“我要救我,我要救人。”
杀光云琢城的百姓能消去方雪心中的怨恨吗?
不能。
母亲要她好好活着,要她干净地活着……
可是方雪不要在这浊世里苟活。
许多年前云琢城也只是一个农耕小村,村民们朴实无华一直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直到先帝发兵西征,这样的平静才被打破。
为了一举挫败西戎,先帝全国征兵,大梁上下举国之力供养军队,国库日渐消耗,一时之间各项苛捐杂税一层层地砸到百姓们身上,一个小小的云琢城自然不会是例外。
大量的赋税徭役几乎压得百姓们喘不过气,无数肌黄面瘦的农民忍着饥饿将粮食奉给边关的将士。
后来先帝病逝,大梁国民为之守节,这条征伐之路被迫终止,本以为日子会有所好转,谁知三年之后,当今又接过先帝的旧业继续西征。
两国之间的战争打了十几年仍旧没停,老天爷怨皇帝不知节制,就频频发动天灾以示惩罚,可祂不叫天雷劈开先帝的坟茔,不让大河淹没当今的行宫,却叫凡间风不调雨不顺,却叫满地良田颗粒无收,却叫农夫饿死田垄。
皇帝停止征战修生养息了,让源源不断送于边关的将士与粮草重新回到百姓家,却又找出这般“无奈”,那般“难办”的借口不去砍掉那些贵胄们伸进百姓口袋里的手,农夫们还是要饿死。
为了摆脱这样的困境,无数百姓不得已将田地送给地主豪强,他们卖身为奴,只为了能有口饭吃,能继续活下去。
卖儿卖女的何止是云琢城?
方雪眼里含着愤怒与憎恨,仰望天际:“我要向天道问罪!”
“世家富豪、皇权贵胄他们从来不肯给穷人好活,贫民百姓卖儿卖女也只有死路一条。皇帝让百姓吃不饱饭,这是皇帝的错,这是皇帝的无能,可这归根结底是天道的罪过!”
方雪声音无比平静:“祂说众生平等,却默许皇帝高人一等,皇帝犯了错,不治自身之罪,要天下百姓受苦,因为他是‘天子’就能无视天道的训诫吗?天知道皇帝有罪,却不惩罚皇帝,祂执掌刑罚却以远近治罪偏私,我想知道祂有什么颜面说公平,有什么颜面见众生!我想知道这是什么世道?
“倘若这不是祂的本意,那为什么容许皇帝在这片天地间作威作福?还是说在天道的眼里百姓、奴隶不算人,皇族、贵胄才是祂的众生?这样的‘人’、这样的‘众生’我们不稀罕做!可是不做‘人’的非人者怎么还要承受人犯错带来的恶果?”
“祂如何定制的法则,如何划分的界限?我怎么看不明白?”方雪重重地跪地磕头,似落入尘网的飞蛾,起身时,纤细的身影又如利刃刺破阴霾。
“求您教我仙法,我要上去找祂问个清楚。”
那一声声责问如同重锤锤在李予心口,他的心被锤烂了一阵闷疼,掩在衣衫下的鬼纹一次又一次在胸腔绽开,几乎要让他窒息。恍惚之间,他似乎又听见有人在他耳边低声叙说:“兄长,你看天道从来都是不公平的,祂包庇拿着‘规则’训诫的人,让他们越起界来更加肆无忌惮,有恃无恐,祂不在乎受驯者是否有处问不公。”
这就是世道,这就是规则。
这就是天命。
这算什么道?
李予隔着千万里望向遥远的北国,那里埋着数不尽的尸骨,万倾黄土终年被积雪覆盖,冰冷的风暴每时每刻都在咆哮,仿佛天地间所有的苦楚都倾进了那片被遗弃的深渊里。
他闭了闭眼,按下心中所有情绪说:“你不认同天道,觉得祂错了又为什么要学祂的道?”
“我没有要学祂的道,我只要仙法,我总要先爬上和祂等高的位置才能质问祂算什么!”
“你问到了又能如何?”李予睁眼看向她。
“如何?”方雪冷笑一声说,“祂有错,祂有罪,祂不认罪、不肯悔改我就砸碎祂,修一条众生都能走的道。”
“你想颠覆天道?还想建立新的秩序?”
“是。”
“凭你?”李予轻笑一声,面上满是讥讽,她看着眼前的姑娘瞳孔渐渐涣散,似乎在透过她的身影看向别的什么人。
“凭我。”地上的姑娘抬起头望向那双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没有退缩,额角鲜血汩汩流下模糊了面容,可她的声音却比从前更加清朗。
“你要公平、公正,可你知道什么是公平,什么是公正吗?你知道天下百姓的诉求是什么吗?你知道怎么样才能让所有人心服口服吗?你怎么能确定你就能做得比现如今的天道更好?”李予问出一连串问题。
方雪望着他沉默不语。
于是李予又说:“要做到这一切首先要有绝对的理智与冷静,不是你喊一句公平就可以的。你只经历了世间万万分之一的不公就已嫉世愤俗、自甘堕落,你能在面临天下数不尽的不公时不受情绪左右吗?”
方雪辩驳道:“天道难道就能?大道若成绝非一人之能,我做不到,不代表千千万万个我都做不到。”
天道的责备犹在耳畔,李予的思绪在飘荡,许久后,他说:“这一切谈何容易?天道摸索了几万年,失败了千万次才摸到一个被你称之为‘错’的规则,你用什么判断祂的对错,你的偏好吗?你用你的经历说不公,因为你只看到了你所遭受的不公,你何时看到过祂的公?”
方雪反驳道:“祂的公建立在对我不公之上,我要如何能看到?祂甚至不给我看的机会,这也叫公平?”
“不容易便不去做吗?做不到就要忍受吗?大道就在脚下,我不走永远到不了尽头。既然这世道公平,那么祂能铸大道,我怎么就不能?”方雪固执地看着他。
“您问我用什么判断祂的对错,祂说世人要和谐友爱,要有尊严地活着。可我们跪着、站着都活不下去,还不算错?祂随意践踏自己定下的规则,也是对的?别说几千次、几万次,多少次也要尝试。如若抗争、博弈需要鲜血,那我也愿意铺在这条路上等待后来者。”
李予定定瞧了她一会儿问:“法则从理,无我无私,你能忘掉自我吗?”
“我能。”
“天道求正,无欲无求,你能放下**吗?”
“我、能。”
“尘世皆苦,百般磨劫比你如今经受的痛苦千万倍,你能撑得下去吗?”
“我、能!”
三声逼问一声比一声冰冷,压在身上的威压越来越沉重,方雪已经抬不起头,口中吐出的字却无比清晰。她早该倒下了,身体大幅度颤抖,血水漫过贝齿顺着下颚滚落,不知是什么撑起她的脊背让她倔犟地不肯屈服。
天地之间寂静无声,光阴无限被拉长,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姑娘身上,替她捏着一把汗。
头顶上磅礴的压力陡然松散,方雪脱力地前倾,双臂支撑住地面,张开口拼命地喘息,浑身的衣裳都被汗水浸湿,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窘迫。
“这三声‘我能’人人都能答,可能做到的,我从没见过。”
李予眼瞳中一片淡漠,他转身拂袖离去,留下一道落寞的背影:“想做天权阁的门生需要走过天阶登上归望山才能得到一次拜师的机会,你若想做我的门生,要走三遍。等你能做到那日,再与我谈机会吧。”
方雪看着他的背影,静静地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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