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捧月拘在树影间,枯枝张牙舞爪地锁着清辉,天外星辰寂寥,月华流不进深窗。
王唤站在暗室中央被人压着高高仰起脖颈,几乎忘记呼吸,满屋邪气凝结成团拖着长尾游弋,恍若一道道丝线缠绕在二人身边,一时之间分不清究竟是春蚕作茧还是傀儡提线。
而那柄名震天下、无人能敌的神兵,不知何时被它的主人遗忘,跌落在地。
他的心疼极了,却又清醒地意识到疼得不止是他。
“此局已死,回天乏术,既然注定徒劳,何必与我过意不去?”李予轻声引诱,声音全被黑夜撕碎,一缕一缕一丝一丝流入王唤耳中如梦呓语。
冰冷的手盖在王唤眼前,它被数百年血月抽走生气,苍白到近乎透明,却将一切阴霾阻挡,让王唤感受到了久违的平静,心跳也渐渐趋向平稳。
微凉的呼吸喷洒在脖颈上有些湿润,不经意间就能分走王唤所有的注意:“你道心受阻,三障难消,仙门积下的业障全被你背着,何必如此为难自己?不如留下来,再不为那些烂人、烂事烦恼。”
“留下?”王唤深吸一口气,满屋邪气顺着气管钻入肺腑,冻得他有些冷。
他知道李予的身体为何总是如此冰凉了。
有数万冤魂盘踞在他骨头里要他怎么炽热?
“闭眼不看就能天下太平,充耳不闻就能万事大吉?若真如此,天下修士都该自废耳目。见安,你困囿此间自己活得不人不鬼,也不肯放过我吗?”
王唤揭开覆在眼上的手,转过身背着如山的浓夜:“你恨七家不作为,也痛凡人为此苦,可七家的斗争并非无法停息。想要七家握手言和得下一味烈药——青廖二字足以。我势必要打破世界壁垒,你若想早日了结此间痛,那就莫要成为我的阻碍。”
“我不会留下,你也不要。”
对上李予那双沉寂的眼眸,原本坚定的目光忽然有些闪烁,王唤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仙门愧对李予,可如今为时已晚,不会有人再为他可惜什么,天下正义之士都会对着这个鬼修喊杀喊打,他不会被允许沐浴日光,或许死后也只能在光明无法触及的无间里游荡。
王唤不忍地偏过头说:“你若是还想重归凡界便躲起来,我只留书信一封告知仙门鬼身陨落,他们忙于追查幕后真凶不会为此多费心神。你来日早归正道便不会有人再去打扰……那些罪过终究非你一人之过。”
可李予没有因他的安排心旌动摇,他没什么地方可以回,也没什么值得牵挂。
王唤言尽于此,转身拂袖离去。
未关紧的门“吱呀”作响,李予随意瞟两眼,视线落到地上孤零躺着的白玉笔上。
他眼眸微顿,才刚上前捡起,那门忽地被人一把推开,王唤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夺过笔,瞪李予一眼,又风风火火地离去。
绽开的衣袂飞鸟一般滑过李予腿侧,没入深夜里。
***
“见安?找你半天没找着,怎么跑到桂苑来了?”李袭难得换了身宽松的长袍,提着篮子悠闲地走过来,见李予躺在池边石头上喂鱼颇为诧异。
“来喝酒,找我干什么?”
李袭没过去只在对面的栏杆上撑着手肘往下看,好笑地说:“找你打桂花,谁知你个酒蒙子闻着二两酒腥就夜不归宿了,害我们一通好找。”
桂苑很大,处处种满桂花,平日除却承办喜事,也供族人们前来采桂,虽说长生源漫山遍野都是桂花树,但此处绝对开得最好,是族民们蒸桂花糕、酿桂花酒的首选。每至金秋时节,便能见男女老少提着空篓相携而来,抱着满怀芬芳喜笑而去。
李袭难得有空也想打一篮回去尝尝鲜。
李予安详地闭着眼睛,将脸颊贴在被太阳烤了一晌午的石头上试图从中感受些许温暖,他假装听不到李袭的调侃,懒洋洋地半睁开一只眼:“你今日倒是挺闲,还有空来摘桂花。”
“牌子都叫他那宝贝徒弟吊了,他不闲谁闲。”李珂人未到声先至,抱着竹竿子不知打哪儿钻出来。
李予恍然大悟,挑起眉头笑说:“原来是你啊!”
“不是他还有谁?”李珂乐呵呵的,嘴就没合上去过,他抬起手肘朝李袭后肩上一拐,幸灾乐祸地竖起大拇指,揶揄道,“真有你的,还撺掇那群小子摸尸傀!”
不提也罢,这一提李袭当真是无地自容:“我哪是那个意思!我分明是……嗨呀!不要再提!不要再提!”
他悲愤交加地咬紧牙关,羞得面红耳赤,简直无颜面对江东父老,胸中万念俱灰,又觉心如刀割,腹下肝肠寸断,险些潸然泪下,恨不得血溅白练、求个六月飞雪向苍天鸣冤叫屈,好为自己沉冤昭雪!!!
就该死那幽默!
见那俊脸上五味杂陈,李珂是捧腹大笑,不留神脚下失足差点掉进池塘里!
“你命中有此劫。”李予撑起身体抻了抻腰,起身踩着池边卵石轻巧地跳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同情道,“既然逃不过,那就全当休息了。”
岂料,李珂“嘿嘿”两声,挤眉弄眼地说:“他还有两遍宗规没抄完,休什么休还不如去当值呢!哈哈哈哈哈哈……”
“宗规不就那两条?抄两遍还能用上一页纸?”李予一边说着,一边朝李珂伸手讨要竹竿,“竹竿给我,我去打桂花。”
见他要来夺,李珂大惊失色,抱着竹竿满地跑:“不给不给!你在下头接。”
两人绕着李袭你追我赶转得像陀螺,那个道“给我给我”,那个叫“不给不给”。一片欢声里,李袭痛心疾首地仰天长啸:“不是两条那个,是两万条那个!两万条那个!!!”
“啊~那真是太可怜了。”李予赶着李珂还不忘敷衍李袭两句。
不知是谁无意间带了一把,李袭腿一软顺势跪下,哭天抢地,以泪洗面。李珂那小子眼见躲不过,踩着他的后背,猴子似的窜到树杈上:“嘿嘿!下雨喽!”
底下二人布还没撑开,他便拿着竹竿在树梢上一阵猛敲,桂花簌簌落下,大雨一般倾洒,只那么一会儿便落满肩头、簪满发鬓。
李袭再顾不上哭喊,顶着背上半个脚印,急忙跳起来抖包袱:“等会儿!等会儿!别敲了!都落地上了!”
“不要敲了!”李予也仰头喊,这一张嘴接了满嘴桂,金色小花清甜里又带着些许苦涩,留下的那满齿香更叫人回味。
“下大雨喽!”
李珂生了一身反骨,越不让敲他越要敲,这下不止是桂花,那些绿叶、细枝一并打下来,夹杂在花雨中一丛一丛地落。
两人再不喊,赶忙撑起布来接。
这颗桂花树已有百年,长得不止高大,树冠也很茂密,轻易能遮住小半边天,接来的桂花李袭那小篮子早已装不完。但是李珂还没玩儿够,怎么会让这点儿小事扫他兴致。
“接着!”
他一手撑着竹竿,一手把外衫一扒,揪住一角往下扔,衣裳顺风散开,如同收妖的布衣兜头盖在李袭头上。这大妖怪法力当真高强,三扭两扭便挣脱法器,撒网一样把它撒向桂花山,再一收,一兜小桂花妖束手就擒!
“好了!好了!也到我玩了!”
“不好!不好!不到不到!”
树上的皮猴子这边打完又换另一边,下面两人跟着他团团转一刻也没得闲。
三人上蹿下跳要闹疯了,到底是李袭惦记他那四万条如山一般高耸的宗规叫李猴子赶紧收手走人。
羊肠小道上三个青年,个个怀里抱着一座香喷喷的小“金山”,当然那如猴泼皮的脖子上还挂个篮子甩在后背,走一路颠一路,颠一路洒一路,不知等到家还能剩几许。
若问李氏宗规为何有两套?其中故事能追溯到千年之前。
洪荒之难尚未来临之际,仙门百家争鸣,这是一个人才辈出、群英荟萃的辉煌时代,而李氏家族更如星辉熠熠、璀璨夺目。
彼时的李氏家族除却向各大仙门输送大量修仙人才之外,也不可免俗地与其他传统家族一样——悉心培养族中弟子竞争一项殊荣——始君御侍。
惟和始君由天道而生,上听天启,下达天命,是人间大道的守序者。
可人间有多少事?始君千万年如一日也忙不完。
于是向凡界广泛征集人才,设立伏天院,以四大御侍为特使,各大仙门为助手,携手平定四海妖鬼,肃清凡尘恩怨。
虽然世人常将伏天院比作朝廷,但这二者实际并不相同。最显著的差异便是伏天院内无君臣,院内修士皆为盟友。
伏天院确实照搬朝廷的职务分属,可是权力并未向院长惟和始君集中,而是化整为零地散入各院各部之内,广听普罗大众意愿进行决策——这也是惟和下凡的使命。
总而言之,家中有弟子进入伏天院,这是荣耀,成为离始君最近的御侍,这是无上荣耀!
而鼎盛时期的李氏家族,曾同时拥有两名御侍陪伴始君身侧,这可是祖坟青烟都能拧成花的荣耀!!!
当然,站得越高越受人瞩目,李氏家族为防门下弟子骄纵,败坏家族风气,当代族长林林总总定下无数条宗规约束族人,整整刻满了八座山碑。对衣食住行各方各面进行严格约束,甚至有传言,李氏家族对其门内弟子一步走几寸,手臂摆动高度都有十分具体的要求。
严苛的约束之下,李氏家族门风清正之名传遍修仙界,令敌对家族也深感敬佩。
对此坊间有风传可证:李氏子拜访对家长辈,长者听闻李氏家风严正,于是有意刁难,数次邀请、遣退。李氏子面无愠色,礼节无可挑剔,举止大方风雅,甚至数次进门都停在同一处毫厘不差,由是令长者赞叹不已,李氏家族的美名因而流传更广。
翻开李氏家族的杂记,可见这则风传之下还留有另一条小传,其中讲:某对家长者乘车外出,不慎遭遇暴徒拖入墙角殴打,被迫卧床半载休养,因当时夜深人静,月黑风高,最终未能寻得凶手下落。
这可真是相当悲惨的际遇了。
李氏家族弟子出门就遭旁人围观,他们早已习以为常,在外也努力维持风度,两人成排三人成列,因其族服为青白色,家中子弟又清俊高挑,宛如一排直立行走的大葱精,故而被前来观摩的百姓们戏称“青葱游街”。
如此盛景在当今的安泰阁依旧可见一斑。
这套宗规延续了数百年,直到——李氏家族仙缘断绝。
长生五百一十七年春,距离长生源最后一位修士仙陨已有百年,李氏家族再没能出现一名修士。时任族长大刀阔斧,一笔划掉那些繁文缛节,重新起草撰写新规。
新修宗规只有两条:
一是老族长对族人们悉心的叮嘱:俭修身,静养德,孝父母,爱老幼。
二则是类似于开导的劝诫:不必庄严地面对死亡。
旧时宗规作废,撕碎李氏家族数百年煊赫,撕不碎李氏族人对修仙的渴望与追求。
他们在等一个奇迹。
而今时过境迁,山川依旧,日月如故,长生源早已物是人非。
却有三名青年联袂,正在创造另一个奇迹——三人六笔一盏灯,彻夜鏖战四万旧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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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吹落北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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