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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凡尘长生劫6

窗棂微动,挤进来一缕丹桂风,走廊里灯笼无声熄灭连带着窗边方寸也昏暗几许。

王唤随手将油灯挑得更旺,那一簇火苗猛地向上一窜,晃得地上人影幢幢:“你们今日出门有什么收获?”

“有好多!”舒宝立即正襟危坐,伸出短手举手作答。

今日下午,舒宝与佘迷一直在为此事奔走,二人一路打探发现诸多非同寻常之处:一是长生源中没有修士,这个修仙世家确实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变故导致仙缘断绝,无法修仙;二是长生源族人年龄十分怪异,整个族地内竟然没有三十岁以上的壮年人,并且老夫少妻,老妻少夫,八十岁老叟与三岁儿女组成的家庭不计其数。

因此发现二人还特地去李氏宗祠调查,找到了李氏家族的族谱,粗略计算族民的生辰后发现这些看似七八十岁的老年人实际年龄不过三十左右!

不仅如此,几百年间长生源最长寿的族民也只有三十五岁,族人们平均寿命更是低到只有十岁左右!

“……再有一处,是他们奇特的葬礼仪式。长生源历代子孙死后无一例外葬于南山墓场,那里的坟茔数以万计,几乎全部用封印覆盖与今日新下葬的那位族民所用封印一模一样,他们似乎很确定族人死后会变成尸傀。”舒宝想起那个阴气森森,鬼风阵阵,还不时有撞棺声的恐怖坟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背上鸡皮倏地竖起。

聚宝楼事发当夜,王唤将全部拐子扣下,因距离归望山较远,便通知当地仙门恩光阁暂时将他们关押,派十二介子臣之一的言护在旁监督。

事后言护只将其中几个小头目带回归望山审问,这一部分人杨容芝是见过的。

她微微一抬眼,那温柔似水的眼眸便如新月锐利:“假使长生药确从长生源中流出,没道理聚宝楼的拐子服用过后可以固颜延寿,而长生源的族民服用却没有效果,除非长生药开发之初便是为了应对这种状况。”

“短寿易衰?听起来倒像是诅咒。”佘迷饶有兴致,放松地点着眼尾的鳞。

那么是谁给他们下的诅咒?他们的仙缘又为何而断绝?

还真是迷雾重重,王唤捏捏眉心,只觉得脑子里是一团乱麻。他顺着一条线梳理好不容易拨开那千万道杂乱的绳子,又瞧见深处乱绳编织的蛛网上躺着一道秾丽的影。

困扰住王唤的线全都缠在他手上,他一见王唤便笑,手上一扯就让一切更加混乱,半晌的努力就此付诸东流。

“那个人……”王唤止住话语,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李予才贴切,刚舒展的眉头又因此皱起来。

白日时的相见还历历在目,清晰得能让他记得那个人的每一个眼神。

完全贴近真实的幻境、覆盖数百里的世界壁垒还有用之不竭的邪气……这一道道枷锁全都是为了困住他而存在的。

能让那个手眼通天的幕后主使如此隆重对待,他是什么人?又为何会在提及天权时露出既痛恨又惋惜的眼神?他与天权有过什么样的纠葛?

如若他曾在凡界出现过绝不会籍籍无名,可王唤确实没有听过“李予”的大名,也许这不是他的本名,那他为何抛弃从前的姓名?又为何被困在这里?

一串串的问题抛出来,搅得王唤一阵头疼,绿松石项链上的束咒忽闪,原本也在沉思的几人感受到这阵灵力波动,跟着站起来,局促不安地望向王唤。

这数道束咒是用来约束王唤的,他生得不能说好,只继承到母亲一半血脉,生成个半人半龙体,那冠绝天下的资质完全被混杂的血脉压制。

他体内力量混乱本就容易失衡,再从外部汲取灵力更如雪上加霜,往往才刚开始炼气便会暴走,于是才有这道束咒来替他节制。

可不吸收天地灵气要如何修行?他只能先锻体再炼气。眼看着资质远不如他的人都筑基、结丹,王唤却连炼气也不能,难免会为此沮丧。

好在王唤的性子被磨练得足够稳重,才没在那些冷嘲热讽里自暴自弃,只日复一日地挥刀练习基本功,基础因此扎实得恐怖。

他在炼气期熬了一百五十多年,仅凭一把刀问遍天下英豪,体魄远超常人强劲。摘下束咒后干涸的身体疯狂汲取灵力,天地异象尽出,短短几年连续突破,直到爬上大乘境初期才停止。

虽然他才到大乘初期,却没人以为他只有大乘初期的实力,越阶战斗对他们这群剑修、刀修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一日不吃饿得慌。王唤被压制修为打了半辈子,越阶揍人真真是易如反掌,整个仙门七大家都因他迅猛突破而短暂安静。

自修为提升以后,王唤鲜少暴走,今日束咒蓦然被触动令几人紧张不已。谁都不知道他爆发起来究竟会有多恐怖,也没人想领教,何况眼下时机不对,周遭险象迭生,各路妖鬼虎视鹰瞵,若无法及时阻止后果不堪设想。

体内的灵力似溪流细细冲刷着绝巘上巨石,那顽石就在悬崖边轻晃被一把也许下一刻便会崩断的细链子拴着,若不慎跌落只怕整座山峰都要崩塌。

好在项链闪了一阵便停下,油灯的微茫于灵气挥洒间摇摇欲坠,总算在熄灭之前稳住。

众人随之放松却仍然暗自警惕,佘迷拧着眉头,若无其事地接上王唤先前说的话:“主子方才说的是那个鬼修?”

“……嗯。”王唤已然有些疲倦,仍不肯稍作松懈,喘息片刻调整好气息,紧接着又问,“他的消息你们打探到多少?”

“长生源的族人也对他知之甚少,只听说他和那两个青年还有他们家老爷子走得近……”佘迷尚未说完便被打断。

“谁?!”

王唤警惕地看向紧闭的窗户,背后骤然生出一身冷汗。

仅在一墙之隔,一道呼吸声悄然响起比落叶点地还要轻,他也许在外听了很久,只是此刻才准许窗中人捕捉他的呼吸。

天地沦陷,油灯在这重压之下不甘地熄灭,黑暗无声蔓延。

风忽起,幽咽似妖鬼浅唱低吟,走廊里灯笼油然点亮,青光照出窗前一片儿影,一只手隔着窗纸轻轻摩挲,好似在描摹谁的身影。

剪影倚风摇晃,忽而拉远消失于窗前。

下一刻室内众人齐刷刷地转头看向另一侧房门,木屐轻敲地声与铃铛碎响于幽深内廊中回荡。

朦胧间,一线灯火停于门前。

房门轻叩两声,没有打开。

来者许久没有等到回应,推开紧闭的门,露出半张脸。

他站在房门外,手上托着一盏灯,跳跃的火舌贪婪地舔舐周遭黑暗将他困在门内一隅,宛如一张藏于夜色的水墨丹青,却有一种瘆人的阴冷。

“阁下有何贵干?”王唤出声道。

这道声不大,如同金钟敲在耳际,霎时众人灵台一震,从恍惚中惊恐回神。

“有酒吗?”

他脸上挂着一抹轻浅的笑,眉梢眼角吊着森寒鬼气。

王唤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没有回答,而是对身旁戒备的众人说:“你们出去吧。”

三人满是忌惮地从李予身旁经过,门外冷风轻扫将三人身上的冷汗吹干,他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面色铁青地离去。

室内清净,唯余二人同座。李予拎过酒壶,没喝过酒似的猛往肚子里灌,酒水顺着纤长的脖颈往下淌,濡湿小片衣襟。

“你这几个家臣的确很有趣。”李予随意找个话题便算开场。

他的评价,王唤不予置评,直切主题问:“阁下深夜前来只为喝酒?”

李予晃晃酒壶反问:“你希望我来干什么?”

王唤沉默以对。

“这是什么酒?”方才喝得太快,李予还没尝出什么滋味儿酒就见底了。

“第一流。”王唤另开一壶,闲散地斟上。

最是人间第一流,醉是人间第一流。

能起这样的名字没有别人,唯有惟和始君。这位尘世第一人自孤傲,什么都要争最上乘就连酿酒也不例外。

他要酿最好的酒,不远万里去天山采集雪莲甘露,酿成的第一批便拿来与苍生同饮。世人爱这酒,于是向惟和祈来酒方为他准备贡酒。他却爱苍生,不愿世人劳苦就将雪莲甘露改作清泉,往后人人所酿皆为第一流。

李予搁下酒壶,恹恹地说:“这酒不好。”

“怎么不好?”王唤问。

“张扬却无味,似水寡淡,不如不饮。”李予倚着凭几醉态毕现,舒展的身体如同沾染清露的虞美人。

“这酒落到你手里才是委屈,暴殄天物。”王唤漫不经心地说,“长生源没有李见安,你是什么人?”

李予不答反问:“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来我族为何事?”

“为杀你。”王唤放下酒盏,这三个字叫他说得云淡风轻。

李予瞧着一旁藏于鞘中的长刀,轻笑一声,隔空点着刀鞘说:“你的刀叫什么?”

“惊天地。”王唤答。

“真是个好名字。”李予真心赞叹,“它杀什么人?”

“除奸恶,诛妖邪。”王唤说。

“诛妖邪?可惜你杀不了我。”李予摇摇头,眼底带着些许意味不明的怜悯。

“这可由不得你!”

“铮——”

惊天地出鞘、气贯长虹,冷光乍现,势如破竹地劈向李予。

刀尖在离咽喉只差一根儿头发丝那么远的距离停住!

一束黑气无端钻出,轻柔地缠住刀身,瞬时王唤感受到一股巨力阻挠,惊天地再也无法逼近分毫。

墨色气晕与黑气无声厮杀,不分你我地纠缠在一起,残风轰然爆起,咆哮着扑向四周将满屋陈设掀翻,唯独李予臂下的凭几巍然不动。

酒壶飞天而过被李予一把捞过来,拨开瓶塞,仰头一饮而尽,滑动的喉结撩拨着长刀,叫它舔到一丝血气。

惊天地尝着血味儿,低鸣震颤越发凶厉,墨光荡开层层涟漪,亦未能冲破邪气的束缚,终于喑哑地嘶吼一声归于沉寂。

黑气逐渐变得温顺,沿着刀身缠绕,似跋扈的小蛇爬到王唤脸上挑逗似的吹出一个烟雾气泡,王唤眼里闪过几分不耐的神色,侧脸躲过,手臂灵力一振将黑气彻底打散。

“嘭——”

空酒壶落地乍然裂开,碎片迸射,李予满面薄红,双眼却无醉意:“你只有这点儿本事?”

“我想杀你难,可你想活也不容易。”王唤满不在乎地说。

李予的修为到什么境界很难说,但一个大乘修士陪他玩儿命,他讨不到好处,反正王唤也没奢望全须全尾地出去。

“仙长英勇,可惜网不一定会破,鱼一定会死。”李予豁然一笑,抬手拊掌,看向王唤的目光也愈发欣赏。

“你为窥探鬼怪的秘密而来,死在这里功亏一篑,甘心吗?”

“是不大甘心,不过只要能把你留下,一切阴谋不攻自破。我甘不甘心又算得了什么?”王唤轻蔑一笑,惊天地刀锋点地蓄有寒光。

“不攻自破?呵。只要世界壁垒这层遮羞布还在,它们还会卷土重来。”李予毫不留情地讥讽。

“那又如何?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总会有人再来。”王唤盯着李予,猩红的瞳孔如茫茫雪原上的一把篝火,在狂风中摇曳燃烧。

“凡界的风还不够大?他们要来早来了。”李予悲恸到麻木,忽觉心中无波澜。

他试图愤怒或者哀伤却似枯树般枯竭到无动于衷,索性便也放弃了:“你不是好奇我是什么人吗?我告诉你就是。”

“我是鬼主的祭品,要被用来复活他的肉身。”

室内气氛陡然沉重,杀气如洪流决堤直冲李予奔去,他八风不动坐得笔直,脊背似苍松,而那可怖的杀气对他来说不过料峭悬崖一缕风。

“两百年,我被他们关在这里日复一日地用血水熬,年复一年地用尸骨煮。数不清多少人为此而死!他们都要索我的命,日日不停,夜夜不休。”李予看着他,连声音都空洞。

“为长生源提供邪气的渠道有多少?只你发现的这一条?不止!绝对不止!”

“他们要来早就来了。”

那一声无比平静,落在王唤耳中却如山呼海啸震耳欲聋,逼得他连退数步几乎站不稳身体。

李予看向他身后紧闭的窗:“数万人的死叫不醒他们。”

李予笑着却比哭着还要凄惨:“应觉,你不畏生死以命相换我佩服你,可我也绝非贪生怕死之徒,只是我们的死没有意义。”

“不是,会有人来的。”王唤苍白地说。

“你在等谁来?我不认识你却知道你的母亲,天权的首座龙渊柏容,是吗?”李予步步紧逼,“你在等她来?”

王唤呼吸声沉重:“是。”

“可你等不到她。”李予言之凿凿。

那双灰暗的瞳孔望着王唤,颓然的目光仿佛化作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他的咽喉,让他发不出一点反驳的声音。

“这场灾祸始于鬼怪,发于七家,起于长生源的大网几乎能笼罩整个凡界。仙门看不见吗?他们不在乎!他们只看到蒙在眼前的功利。

“鬼怪们比他们想得聪明,仙门在桌上推杯换盏,它们就在桌下暴行肆虐。他们共同吸食凡人的血,只要不把桌子打翻就能相安无事,是仙门的沉默滋养了鬼怪的野心造就了这一切。

“你的母亲身居高位,可她一样身不由己,仙门的浪朝哪里打,她就要往哪里流。她可以不争,她可以不抢,那就看着其他豺狼虎豹撕走天权的血肉。

“她必须要争,她必须要抢!我看不见却能知道,七家的争斗已经陷入僵局,他们死死地按着这张桌子博弈、厮杀,不会让任何外物打乱这盘棋。”李予目光灼灼,朝着王唤逼近,他冰冷的呼吸都喷洒在王唤的脖颈,刺得他心底泛寒,说出来的话却能比呼吸还要冰冷一些,“你的命比数万凡人都贵,你的死能让仙门都震惊。但他们会来吗?”

“凡界大乘境修士屈指可数,你死在这里,天权自断一臂,虚假的和平会被迅速撕裂。到那时,即便是你的母亲也分不出时间来缅怀你。”李予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清楚地感受到掌下传来的温热,这是属于活人的温度,暖得他如痴如醉。

不会有人来了。

他惬意地喟叹,贪婪地吸取王唤身上的生气,只是这生气没能让他活过来:“杀掉我能让他们计划推迟至少两百年,可是那之后呢?只要鬼怪不去戳破那层窗户纸,还怕熬不到下一个两百年?再给他们两百年,再死几万人,再炼一具新身体?你我之死,便是为了这些?即便你甘心,我也不甘心。”

王唤默默无言,攥着刀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项链上束咒爆闪,整间屋子亦随之忽明忽暗,灵力如惊涛骇浪持续冲刷灵脉。在他们不在意的门外,一道结界落于桂苑上空,阻挡了一切鬼怪的窥伺。

“凡人的命在他们眼中分文不值,唯有掀开这张桌子才会迎来转机,可惜机会我们都已错过。”

“你生不逢时,我死在浪尖。”

李予走到他身后,掌心幽光如水波缓缓荡开,没入王唤的身体汇进滔天巨浪里,它比激浪更汹涌却始终循规蹈矩地沿着灵脉前行。

洪水的流向全然在他的掌控之间,一旦他要逆行或急停,王唤定会受不住冲击暴毙而亡,可他没有那么做。大水激流几个周天,每过一个周天流速缓减,直到彻底平稳,邪气方才如来时一般黯然退去。

束咒即将崩解之际,灵光顿停。一只手覆在王唤眼前把他的视线全部遮挡,四下唯余茫茫黑夜冰冷刺骨。

“不会有人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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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忽见桃花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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