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了整日的大雪总算停下，狂风犹然不止，在刚清扫出来的道路上扬起一线飞雪，旋即被飞踏的马蹄踩散。
两列骑兵开道，带着东泰王车架在驰道上高速行驶，车轮碾压声如奔雷低吼，急速往皇宫进发，至家宴开始的前两刻钟，方才驶入宫廷。
大殿里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人，皇后及各宫妃嫔，包括五皇子生母虞昭仪以及前些日子回京的公主们都已入席。
临近年关，大伙儿都想过个安稳年，故而只谈些家长里短的小事，没等晚宴正式开始，殿中就已热闹了起来。
老太后嘴上与皇后聊着家常，心里还不忘牵挂着东泰王，只这么一会儿就前前后后接连派出去几波宫人到门口盯着，一有东泰王的消息就立马回来报信。
同样都是她的孙子，东泰王被她捧在了心尖儿上，宝贝一样地对待，到了五皇子这里就跟根儿草似的丝毫不过问。如此差别的对待，看得虞昭仪心中生怨，又无可奈何，只抿了一口热酒维持着端庄的笑容继续与几位公主攀谈。
宫门外灯火阑珊，冷风贴着衣缝往肉里钻，几个身形瘦削的小太监缩着脖颈，冻得直跺脚，一边搓手哈气，一边来回在宫门前打转，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几人仰头一看正是东泰王的车架，当即欢喜不已。
还没等他们回去报信，打头的骑兵已奔至身前，但听烈马嘶鸣，马蹄高高扬起，踩着冷风残雪立起，马背上的人已迫不及待地翻身而下。
小太监们甚至没有看清来人的模样，只觉眼前一花，东泰王就已经飞奔入宫去。
“奶奶，我回来啦！”
“哥哥，慢点儿！”
跟在他后面的靖义公主傅寻儿跟着勒马，利落地跳下马背将手中缰绳递给一旁的小太监也马不停蹄地跑进去。
这时，那几人才回过神来，一边快步往回跑，一边兴奋地高声喊：“回来啦！大王回来啦！”
等通报声传回安和宫的时候，傅重光早已带着一身霜雪扑到老太后跟前去了：“奶奶，我回来啦！”
“哎呀，是重光回来啦！快起来，让奶奶好好看看！”老太后惊喜不已，扶着傅重光的肩膀把他扶起来。
她刚一上手便觉出一阵冷，又见傅重光头上堆着一大片尚未融化的雪粒子，脸也冻得青紫，便小心翼翼地替他扑掉雪花，心疼地摸摸他的脸颊，关切地问道：“身上这么凉，车里没点暖炉吗？”
晚一步进门的傅寻儿解开身上的披风递给一旁的宫人，听见老太后问话，笑吟吟地回答说：“哥哥实在想念皇祖母，奈何天不好，马车总是跑不起来就与卫兵换了匹马，一路策马入宫来了。”
老太后一听，脸上笑容更深了，紧接着又说：“着什么急，奶奶就在这儿还能跑了不成？”
“想奶奶啦，要快点儿回来，骑马快。”傅重光手里捧着热乎乎的甜汤，看着老太后咧嘴傻笑。
这副模样落到虞昭仪眼中怎么看怎么痴傻，她心中极其不屑，暗道：“果然是个傻子，当不得大业。”却因此更加安心，只要东泰王一直痴傻，哪怕老太后再喜欢，他也掀不起风浪，来日太子之位依旧是傅业霖的。
她倒是个直性子，心里想着什么都写在脸上了，那骄傲与鄙夷一并落到身旁的皇后眼中，引得后者无奈摇头。
顶上老太后没注意到下面的动作，她听着傅重光的话心里头一阵发软，连忙说：“奶奶也想你了，我看看怎么瘦了？是不是在湘州没吃好啊？”
“吃好的，妹妹说我长高啦！奶奶看看是不是更壮了。”傅重光拍拍肩膀笨拙地说。
老太后往后退开些许，仔细打量片刻，乐呵呵地说：“是长高了许多，身子骨都比以前结实不少呢。”
傅重光昂起头颅，得意洋洋地说：“那是，重光都长大了，还跟武师傅学了功夫，以后就能保护奶奶和妹妹不让人家欺负啦！”
“还有人敢欺负你？”老太后顿时变了脸色。
“有！他们说我是傻子，我才不傻呢！”傅重光撅着嘴，不满地哼一声。
“怎么回事儿？”老太后脸色更加阴沉，一双眼中暗光迸发，扭头看向跟在傅重光身边的家臣，兴师问罪道，“你们就是这么照看大王的？”
国相脸色煞白，当即跪下磕头请罪：“臣等办事不力，请太后降罪。”
在太后大发雷霆之前，傅寻儿率先起身解释道：“皇祖母息怒，是哥哥与几个孩子玩闹时，他们童言无忌说了几句闲话，无伤大雅。”
但看国相的模样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湘州位于东海之滨，盛产盐铁，可谓整个大梁最为富庶的地方，这块儿封地是太后把政之初特地给傅重光挑的。
当初，太后想把傅重光的封地定在这里梁帝并不情愿，软磨硬泡了好几年才敲定。那时候梁帝身体不好，又拗不过太后，只好答应了她。他会松口一方面是不想因为此事而与太后反目，另一方面则是这地方并不容易治理。
湘州世家横行，极度排斥外地官员，就连朝廷想要把控此处也得任命当地世家子为官。时至今日，朝中虽然任命了诸多北地官员使其身处要职以便渗透世家势力，但是具有决策权力的官职例如，刺史、州牧等等依旧由世家主导。
如今，朝廷派了个傻子大王治理这块儿封地，他们怎么肯信服？
老太后深知湘州水深，担心傅重光到了封地被人欺负，才在他之国之初给他送去了几个心腹重臣从旁协助。同时，还把他妹妹傅寻儿的封地定在了紧邻湘州同样富庶的靖义县，并且给了她五百甲兵护卫。倘若东泰国有变，傅寻儿也能倚靠靖义县的天险护送她兄长安然离开。
小孩子打打闹闹也就罢了，他们懂什么，必然是家中长辈私下口无遮拦让孩子们听见了，才会让这些小子口出无状。
太后面上不显，转头给身旁的内侍递了个眼神，后者弯腰低头默默无言却知此事势必要重查。
“奶奶不要生气，重光已经长大了，才不和那群幼稚的小孩儿计较呢。”傅重光说完，又和老太后偷偷咬耳朵，用他自以为旁人听不见的声音说，“我偷偷把他们揍了一顿扔到沟里去了，可没让别人看见！”
是的，他是没让人看见，但是打完了还往人脸上画王八，写笨蛋就差没把自己的名字一并写上头，谁不知道那是他干的！
国相疲惫不堪，满是褶皱的脸上唯有强撑起来的苦笑。
倒是太后听了哈哈大笑，继而故作愁闷地打趣道：“重光已经长大了，不喜欢跟幼稚的小孩儿一起玩儿了，是不是也不喜欢小老虎了呀？哎呀，看来奶奶只能留着自己养喽。”
“小老虎！”傅重光顿时两眼放光，往下一扫也没找找，着急忙慌地问，“在哪里在哪里？”
“不是长大了？大人还能玩儿小老虎吗？”老太后笑着逗弄孙子，身旁宫人已颇有眼色地去把小老虎提过来了。
“没长大，没长大！”
“好好好，没长大。”
宫人已将小老虎抱来了，这虎崽子约莫才断奶，个头不大抱着却很有份量，此刻吃饱了也不闹腾，乖乖地让人摸。
傅重光一把夺过小老虎，惊喜道：“哇！真是小老虎！谢谢奶奶！奶奶最好啦！”
他这话才扔下，人已经跑了，留老太后与身旁宫人笑骂他心性幼稚。
傅重光抱起小老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拿起筷子挑了一块儿肉要给小老虎喂食。
“大王！且慢！”
一道尖锐的声音乍然响起，吓了傅重光一跳，手上筷子一哆嗦，肉块顺势掉下来。傅重光抬头正看见一名衣着华丽的妇人直跪起身，远远地盯着他，目光不善。
本来热闹的安和宫也因这突兀的叫声安静下来，四周若有若无的视线全都聚焦在虞昭仪身上，她瞬间有些手足无措，却强撑着没有怯场。
这小老虎倒是不会看人脸色，扒着手臂嗷嗷叫，伸出爪子去够桌子上的肉。傅重光低头瞧了一眼，拾起肉块塞给它，顺便问：“怎么了？”
迎着所有人异样的目光，虞昭仪定了定神色，硬着头皮说：“大王，您坐错位置了。”
话音落下的一刹，本就冰冷的气氛彻底凝固，上头老太后脸色更是沉得能滴出一滴墨来。
傅重光左看看右看看，无辜地说：“没有呀，这不就是我的位置吗？”
“这是五殿下的位置，您该坐到下面去。”虞昭仪提醒道。
“够了！”老太后怒不可遏，拍案而起，喝道，“东泰王要坐哪里轮不到你个宫女来指指点点！”
虞昭仪脸色一白，立即跪下讨饶：“贱妾逾越，求太后恕罪。”
不待老太后再度发难，傅重光仿佛看不懂气氛一般，又傻里傻气地问：“你是宫女？宫女怎么能坐到这里？”
虞昭仪仍朝老太后的方向跪着，战战兢兢地不敢回答。
“问你话！”老太后怒道。
虞昭仪立马转膝朝向傅重光，回答说：“妾身昭仪虞氏，蒙五殿下恩方能入席。”
“哦！那你不是宫女喽。”傅重光似懂非懂，摸着脑袋茫然地问，“五殿下是谁呀？”
虞昭仪深深低下头，恭敬地答道：“五殿下是陛下的儿子，也就是您的弟弟。”
“弟弟？”傅重光摸摸头，语出惊人道，“可是我父皇早就不在了，怎么还会有弟弟？”
此话一出，虞昭仪面色一僵，急忙向周围求助，谁想她目光刚转过去众人便纷纷退避，生怕与她对视。满座众人鸦雀无声，无一人肯出言相助，她只好继续说：“当今圣上是您的皇叔，陛下的孩子当然是您的弟弟。”
“原来是皇叔的儿子，那确实是我的弟弟，我不和弟弟抢位置。”傅重光抱着小老虎起身，茫然地走到大殿中央，“奶奶，我坐哪里呀？”
太后脸色依旧难堪招招手，放缓声音说：“你到奶奶身边来坐，看看谁还敢说你不是？”
身侧宫人连忙给傅重光收拾坐席，他在一旁等着，天真烂漫地看向皇后：“皇后婶婶，弟弟去哪里了呀？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弟弟呢。”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威力丝毫不亚于平地惊雷，坐席之间连道呼吸声都听不见了，隐晦的目光不时在皇后与虞昭仪身上流连徘徊。
虞昭仪这才知道，她到底犯下了多么愚蠢的错误，傅重光是个傻子，他说错了话不会有人同他计较，可是却有人与她计较。
她急得泪花在眼眶里打转，期期艾艾地同皇后赔罪。
正在这时，户外传来的通报声打破了室内僵硬的氛围，众人抬头望去，正见梁帝带着傅业霖前来赴宴。
满座众人起身行礼，傅业霖经过虞昭仪身前时，看见她脸上泪痕未干，脚步顿了顿，又跟着梁帝上前落座。
梁帝心情似乎很不错，大手一挥道：“都起来吧。”
众人接连入座，席间依旧拘谨，未能恢复先前时的热闹。
梁帝放眼扫过全场，轻松地笑着说：“怎么这么安静？朕来这儿还打扰你们热闹了？”
“咱们一家难得团圆，今夜就别讲究君臣那一套了，咱们只有父母、子女，热热闹闹的，才像过节的模样，别因为朕在这里，你们就畏手畏脚地放不开。”
有了梁帝这一句话，殿中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都活络了起来。
一片热闹声里，梁帝对着下面的傅业霖招招手：“业霖啊，来，认认人，这是你皇兄重光。”
傅业霖依言起身来到殿前，对着傅重光恭敬行礼：“业霖，见过皇兄。”
“弟弟好！”
老太后深知她不可能一辈子护着傅重光，大梁的天下将来还是得傅业霖说得算，就想趁此机会让他们兄弟二人好好相处，来日她百年之后，傅业霖多少也能善待傅重光，就顺着皇帝的话说：“业霖从小就在宫外长大，性子孤僻，重光，你们兄弟俩年纪相仿，以后也一块儿玩儿嘛。”
傅重光乖极了，拍拍胸脯保证道：“好！我会照顾好弟弟的，奶奶放心吧！”
傅重光拍拍怀里不安分的虎头，蓦地叫道：“啊！对了，礼物，给弟弟礼物！”
他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傅业霖说：“送给你！”
突然被塞了东西，傅业霖受宠若惊，他看着手上的玉佩有些怔愣，似乎是没想到傅重光会这样重视他，艰难道：“多谢皇兄。”
“不用谢，喜欢就好。”
见这小哥俩站在一起颇为和睦的模样，老太后满意地说：“对，这才是一家人的模样。”
皇帝也很满意：“业霖，你也别回去了，来朕身边儿坐，跟你哥哥离得近些。”
一旁双喜迅速命人收拾收拾，指挥着宫人将傅业霖的坐席抬到梁帝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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