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大雪虽然静谧无声,却比盛夏的暴雨还要热烈,一片片白铺天盖地地压向万丈仙山,也在寒风的裹挟之下迅速席卷了凡尘人间。
群山的轮廓尽数被掩埋,天与地忽就连成一线。
这雪一下,天寒地冻,满地狼籍尽数被埋没,就连朝野内外都安分了许多,也让真正主宰这片土地的霸主——大梁王朝短暂地得以喘息。
京畿重地的百姓们终于不用提心吊胆,可以安心筹备年货,过个太平年。
年前灾难接二连三地爆发,一阵比一阵激烈的动荡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王朝,让作为帝都的昭京也慌乱不堪。
先是聚宝楼官商勾结案东窗事发,四海人心浮动,又有西南突发大旱,三州江流尽断,千里沃野无水灌溉,良田颗粒无收,无数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无奈之下只能落草为寇,流民遍野……
这厢一波未平,那厢一波又起,打得朝廷措手不及,好在他们反应还算迅速,一切都有惊无险,再有仙门修士相助下凡济世救人,才让大梁勉强地度过了难关。
虽说朝中动乱连连,但也不尽是噩耗,甚至还传出了几桩喜讯。
一是皇帝的病情有所起色,朝堂起死回生。
虽然他的身体早已被药物蛀空,但他毕竟是天下共主,朝廷离不开他,况且他命不该绝。长生药能被送入宫闱,仙门责无旁贷。帝王若早逝,大厦倾颓,天道必然会遭受重创,故而事情暴露之后,他们即便不会帮着遮掩,也不敢袖手旁观。
前来为皇帝治病的医修络绎不绝,甚至名满天下的天玑首座林琅也亲自下凡入宫会诊。哪怕痊愈无望,也让皇帝的身体康健许多,起码治理朝政不在话下。
大约三个月之前,老太后便识趣地归还朝政,退居后宫,这些年四散下去的权利也被皇帝逐渐收拢,重新收回掌中,尽管过程遭遇阻力,不算顺利,也能艰难地进行。
二则是五皇子认祖归宗,大梁后继有人。
先太子离世之后,储君之位空悬,不说朝中百官人心惶惶,就是远在封地的藩王们也蠢蠢欲动。无数人虎视眈眈,意图谋夺大位,只等皇帝咽气,便敢重操兵戈逐鹿中原。
如今五皇子虽然尚未受封太子,大梁朝廷却为此安定下来。加之当今归位以后,雷厉风行,平草寇,斩土豪,定江山,雷霆手段不减当年,有异心的藩王们也不想在此时往他剑上撞,都老老实实地蜗居起来,不敢再轻易冒头。
也是因此老太后才有心情举办家宴。
按照她老人家的意思,今年外头形势动荡,大梁朝廷流年不利,家宴必须格外隆重一些。快过年了,得请些巫祝前来驱邪消灾,好好热闹热闹,散散年前的晦气,以期盼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皇宫大内灯火重重,内宦们抱着扫帚抓紧时间清扫积雪,宫女们则手捧礼器鱼贯而入,跟随主事太监布置安和宫,准备今夜的皇室家宴。
这场家宴最高兴的大约就是老太后了。
她老人家本来阳寿已尽,又遭遇一番奇遇,阴差阳错之下白白多活了几十年,如今膝下儿孙环绕,身后宗族兴旺,岂不春风得意?
“快点儿,快点儿,手脚都麻利着些,别磨磨蹭蹭的。”打头的内侍回头催促了一声,转过身顶着满天风雪快步行走,身后宫女们没有应声,只埋起头加急了走。
安和宫里早已人来人往,气氛热火朝天,内宦、宫女们训练有素,即便忙得脚不沾地也依旧井然有序,丝毫不见慌乱,殿中礼器安置音此起彼伏,零落而不杂乱,只偶尔有那么两声趾高气扬的责备,在宫人们调整好位置之后,便迅速消散。
一切安置妥当,宫人们自发地分列两排静立,等待稍后的检阅。
为首小太监不放心,来来回回仔细排查了许多遍,直到听见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方才转身迎上前,恭敬道:“双喜公公,殿中已经收拾妥帖,依您所言将坐席的位次重新调整了,您看看这么安排如何?”
双喜由人搀着进门,任由管事那小太监伺候着解了身上的披风,他拧着眉头将座次一丝不苟地检查了一遍,方才直起腰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对着身旁点头哈腰的小太监说:“你们这差事办得不错,像个模样,不枉咱家苦心栽培。”
小太监松了一口气,脸上顿时笑开了花,恭维道:“正是正是,奴婢们能有今日多亏双喜公公提拔,谢公公赏识。”
身后宫人们俯身见礼,也齐声唱和:“多谢公公赏识。”
双喜听得心花怒放,面上摆摆手作出一副不喜旁人恭维的模样,嘴上也像模像样地说:“行了行了,咱家来这儿也不是听你捧吹的。这时候也不早了,还不速速派人去请太后前来,她老人家说了,今年家宴得慎之又慎地对待,她要亲自看看才放心。”
话音才刚落下,门口就传来了些许人声,原是老太后在后宫坐不住已经来了:“不用麻烦了,都准备稳妥了吗?”
双喜一回头,正见太后进门来,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上前迎接,先给太后问了安,旋即小心翼翼地说道:“准备妥了,奴婢正想让人去将您请来呢,不成想您先到了,宫中布置奴婢一早跟到现在,亲自盯着呢,您看看是否还要添置些什么,奴婢好叫人早早去准备。”
“你是宫中的老人了,如何安排家宴早已熟稔于心,有你看着哀家放心。”老太后在上首坐着,接过宫人端来的茶喝了一口热热身子,舒坦地呼出一身寒气,“今夜安和宫布置得极好,又逢朝中喜事,宫人们赏钱加三倍,晚宴过后,双喜,你便派人去领吧。”
“谢太后赏赐。”
宫人们不必旁人提醒,齐刷刷地跪下谢恩,各个喜不自禁,就连双喜脸上的褶子都加深了不少。
太后免了一众人的礼,转头潦草看了一眼宫殿,目光扫过一处坐席时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吩咐左右:“哎?对了,差点忘了,你们派人去把哀家宫中那只小老虎捉过来吧,也该给它喂喂食儿了,可别饿坏了。过会儿晚宴上还得把它送给东泰王,那孩子从小就喜欢老虎。”说着,太后情不自禁地笑了,只是看着那空荡荡的位置又满心惆怅,神情也变得落寞。
“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东泰王的车架一月之前就从湘州出发了,临到京中时遇上大雪在路上耽搁了好几日,本来三日前就能进京的,却不想大雪封山把路都堵死了,车队过不来,一直拖到现在还没消息,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今夜的家宴。
双喜见她脸上浮现出些许思念的神色,就知道她这是想孙子了,赶紧轻声安慰:“陛下早早发动沿路百姓帮忙除雪,想必大王很快就能进京了。”
太后失神地抱着暖炉哀叹:“但愿如此吧,一家人若是来不齐,这家宴又算什么家宴。”
太后一心只想着东泰王,倒是把她前不久才领回家的另一个小孙子忘得没影儿,思及皇帝的吩咐,双喜斟酌片刻觉得这是个时候,仔细伺候太后说:“大王从小跟在您身边长大,当初离宫的时候就十分舍不得您,此刻被大雪拦在宫外,想必也是归心似箭,说不准已经等不及了,正骑着小老虎快马加鞭地奔回来看您呢。”
这么一哄,老太太的心情转眼又好了,便与双喜说了几句心里话:“哀家当初就说了,封王就封王,别让重光去之国,那山高路远的还得三年五载才能回来一趟多麻烦。皇帝非说藩王在京,一切节制用度都要从国库开支,若是其他藩王也学他不去封地留在京中于财政不利。
“可是重光又不似他那些个叔侄骄奢淫逸,不用藩王的节制也没关系,他只养只小老虎能花多少钱,大不了我在洛林苑拨块儿地给他养,从我的份例中出。皇帝倒好把人送的远远的,留我一个老人留守家中,膝下还没个孙儿承欢。”
且不说东泰王留京不用藩王节制天下人会怎么看皇帝,就是皇帝真准了,到时候这老太太肯定觉得委屈了她的宝贝孙子,必然想着法子从别的地方补偿给他,届时京中少不了一阵折腾。
这些话双喜是断不敢说的,也就避重就轻地不去回答,只要老太太还有想把人留在京中的念头,这话茬就不算白提,剩下的就不是他一个太监该干预的了。
双喜状若无事地顺着她的话提及她的另一位孙子:“哎呀,太后您糊涂了,您膝下怎么就没有孙儿了?您忘了,五殿下才刚认祖归宗,正日日夜夜盼着在您膝下承欢,只是太傅功课安排得紧,五殿下不敢耽于学业,这才没能来孝敬您。”
老太后到底是上了年纪,忘性大,孙子找回来以后转头就忘了,说到底这不是她养大的孩子她不觉得亲,还得双喜这个外人提醒才能记起人来。
“业霖啊。”老太后呢喃一声便没了后话。
不单是因为不在身边长大的缘故,太后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傅业霖,刚找回来的那阵惊喜和亲近过去之后就疏离了。
傅业霖从小长在宫外,寄人篱下,谨小慎微,为人总是十分平淡。往好处说那叫宠辱不惊,往坏处说就是木讷愚笨,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是喜欢活泼、会说话的孩子。
因此,尽管傅重光是个傻子,在他奶奶眼里也是个可爱的小傻子,绝不是傅业霖能够相比的。
若不是傅重光是个傻子,这太子之位怎么也落不到别人身上去。
再者傅业霖出身也不好,他娘就是个身份低微的小宫女,她总觉得这个女子太小家子气,不配为皇帝诞下龙子,太后看不上眼。
双喜暗自揣摩着太后的神色,心里咯噔一跳,暗道“不妙”,旋即开始为五皇子美言起来:“是啊,前些日子陛下还夸五殿下聪颖勤勉,学而不厌,入朝听政也是机敏谨慎,朝中百官都对他赞不绝口……”
他一边说着,一边给身后的小太监使眼色,后者会意,连忙小步出去。
去找小老虎的宫人一早回来了,未得双喜太监召唤一直在殿外等候,这会儿得了小太监接引跟着入殿,小心地抱着老虎入门。
上头老太后耳朵听着双喜的美言,眼睛盯着小老虎,见那宫人站的位置与往常不同,急忙出声制止:“错了错了。”
身侧双喜顺势止声,跟着老太后的手望去,又听她说:“重光的位置在前头,你怎么站到后面去了?”
这时,只见双喜低下头恭敬地说:“禀太后,位置是没错,陛下特意吩咐了把五殿下的坐席安排地靠前些……”
方才的那番美言还是起了作用,老太后并未因此生气,想着傅业霖到底是未来的储君,也是她的孙子,思忖着说:“这手心手背都是肉,重光也好,业霖也罢,都是哀家的孙子,哀家也不能厚此薄彼,给重光准备了礼物,那业霖也得有份儿,就是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双喜,你替哀家出出主意吧。”
“奴婢也不敢妄自揣摩殿下的喜好。”双喜有些为难地说。
老太后琢磨一会儿,没有为难他:“那你同哀家说说,业霖最近在做什么吧。”
“唯。”双喜应了一声,捡着好话继续讲,“刚入冬的时候天气怪,冷热难捉摸,五殿下一时没注意染上了风寒,因此休息了好些时日,太医令说殿□□弱易病,该强身健体了。故而,身体刚好些,陛下就下旨请武师傅教殿下习武。
“五殿下天赋异禀,学起剑来尤其得快,这才没几个月已经能打赢自幼习武的伴读了。陛下也赞他英姿勃发,有文皇帝年轻时的风范。”
“他当真有文皇帝当年的风范?”听到这里太后可是来了兴致,惊喜地抓着双喜的胳膊,眼含期待。
“那是!这可是陛下亲口夸的,奴婢哪儿还敢作假?”双喜笑道。
文皇帝是当今与先帝的父亲,也就是傅业霖的祖父,当今说像,那肯定是像。
“你继续说。”老太后脸上的笑容明显加深。
“五殿下平常寡言少语,看起来含而不露,可一旦舞起剑来真是有如宝剑出鞘,意气风发,锐不可当。那伴读输给他可一点儿不冤,他起先是看殿下习武不久,担心太快把殿下击败会伤了他习武的兴致,却不想这么一松反被殿下三招击退。
“咱们殿下也是瞧出他有意让招,就让他拾起剑来全力以赴。任他那厢张牙舞爪,殿下也不动如山,眨眼就看穿了对方的招式。长剑横于眉前,这么一刺一挑!又是三招就拿将那伴读缴械,众人无一不佩服。”双喜一边说着,一边并起手指给老太后比划,他年轻时就跟在皇帝身侧,也见过文皇帝风采,更有几分武艺傍身,想仿个一招二势不在话下。
“当时陛下也在旁,说殿下不仅剑招与文皇帝极像,大开大合一击毙命,就连长相也类似……”
老太后连连点头,跟着双喜的话回忆傅业霖与文皇帝的样貌,心里想他好像是和文皇帝像,尤其是……
“……尤其是眉毛,陛下私下与奴婢说,五殿下一敛眉呀,就让他想起当年文皇帝在世时教他习剑的模样,心中是既怀念,又是骄傲啊。”双喜声情并茂地讲。
“对对对。”老太后已是喜不胜收,她这回是没忘了还得给这孙儿准备礼物,“哀家知道拿什么送给业霖了。”
“来人去宝库把天虹剑取出来。”老太后倚在凭几上,神气是少有的精神,她显然正在兴头上,转身与左右宫人说,“文皇帝有一把宝剑名叫天虹,是他当年任太子时南下平乱,受太宗皇帝所赐。这把宝剑跟随他征战多年,在乡野砍过流寇,在朝堂斩过佞臣,直到文皇帝大行之后宝剑藏锋,才被哀家收入宝库。既然业霖有文皇帝遗风,那哀家就把天虹送给他,也算不辱宝剑威名。”
“双喜,你看如何?”太后得意地问。
双喜会其意,连忙躬身行礼,赞道:“太后英明。”
身后宫人们跟着行礼,齐唱:“太后英明。”
老太后心情大好,大手一挥吩咐道:“双喜,你亲自去宝库走一趟,把天虹剑取来,免得那宫人糊里糊涂拿错了剑。”
“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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