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老道士能做到的也仅仅只有如此了。
多眼蝠翅鲸的幻术范围很广，而且极具针对性，每个人所面临的幻境都不一样，它能在梦境深处唤醒人心中最强烈的渴望，从而诱惑他们向河岸靠近。
让老道士彻底把老乡们唤醒，实在是强人所难。
不过，即便只能缓解，效果也已经超出预期，老道士很满意了，他抖抖袖子，拭去头上的汗珠，长吁短叹地呼出一口气，而后相当乐观地说：“总算赶上了，熬过今夜，就让县令把营地往城外撤一撤，到时候乡亲们远离水怪的幻术范围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这水怪吃不到人想必会往下游别的城镇去，老道得找机会提前告知他们一声，好让他们早作准备，天璇的仙长估计这两天就能过来，等他们将水怪收服就没事了。”
可是真的能这么顺利吗？
若是寻常时候，多眼蝠翅鲸吃不到人还遇老道士阻碍，未尝不会换个地方吃饱喝足再回来找他报仇。可是现在，它对丹参草化身的王唤和李予势在必得，决计不舍得轻易离开登阳城。
但是眼下即便他们能短暂地缓解多眼蝠翅鲸对老乡们的影响，也于事无补，因为它势必还会再度发动攻击。
它绝不会轻易就善罢甘休。
摇铃浮在半空中，清越的响声飘荡，流光不急不缓地向四外流淌，不停冲击着多眼蝠翅鲸的歌声。
它早已察觉到幻术被削弱，正在狂暴地跳跃，溅得河水翻涌，歌声一刻不曾中断，甚至还在缓慢地加强。
如今无法预估多眼蝠翅鲸的恢复状况，不知道它的上限在哪里，但哪怕多眼蝠翅鲸已经到达极限，一直这样冲击下去也会是早到强弩之末的老道士率先支撑不住。
月亮被大雾遮挡，周遭完全昏暗下来，只有营地里的篝火还在发亮，是这片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李予粗略估算一下，此刻大约已至破晓，离日出少说还有半个时辰。
真是说短不短，说长不长。
老道士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握着法诀的手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现在全靠着最后一口气支撑。
李予呼出一口气平复呼吸，凝眸望向雾霾深处的巨大鱼影，沉重地问：“道长，你身上可还有空着的黄符？”
不等老道士回答，忽然传来的破水声打断这段的对话，三人抬头一看，一道尖锐的水柱飞速袭来，正朝老道士撞去。
老道士慌忙朝一旁扑倒，险险躲开这致命的攻击，而紧接着的下一道水柱便直冲摇铃袭去。
“小心！”
王唤长臂一捞，抓住摇铃带着老道士后撤，李予紧跟其后，勉强驾驭摇铃抵御幻境入侵。
水柱未能攻破摇铃，卷起岸上几人回到水中，三人已经来不及抢救只能先行撤离。
身后另有一道水柱飞速袭来，李予分明没看见却恍若能视，猛地向旁侧一跳，水柱擦着后腰冲出去，迅速打爆断墙，顿时砖石爆炸飞溅。
多眼蝠翅鲸的攻击还没结束，一道又一道水柱宛如箭雨一般飞射，李予一边敏锐地躲闪，一边高声喝道：“道长，还有黄符吗！？”
“有有有！”老道士匆忙应声，趴在王唤肩上，费劲地从怀里掏出一小沓黏在一起的黄纸，他抖抖纸页，把纸全都抖开，伸出拇指在嘴边沾了一口口水，扒起符纸层层翻找，片刻之后面色难堪地喊道，“不好，没有空的了！”
“用过的也行，给我一张！”
“接着！”老道士来不及多问，当下不做犹豫，对准李予“嗖”地飞出一张黄符。
恰有一道水柱从旁刺来，李予就地翻滚，双指夹着黄符单膝跪在地上，身侧的篝火“嗞”的一声被大水浇熄，灰烟滚滚，隐约剩下几粒火星子在那双眼瞳中闪耀。
他快速扫过全场，目光迅速锁定了小胖，趁着下道攻击打来之际扑到小胖身旁，割破他的手指尖：“好小子，借你血一用。”
弹指之间，符篆即成！
潮湿的符篆火速燃烧，一缕青烟直上云霄，倏忽之间风摇树动，暴雷转瞬即至。
“轰咚——”
雷光爆闪，如苍龙俯首，扎入河道。
河水轰然飞溅，汹涌澎湃地冲刷两岸，将多眼蝠翅鲸高高掀起，凄切的歌声猝然中止在雷鸣与哀嚎之间，笼罩半个城镇的大雾徐徐消弭。
随着雷光熄灭，天地彻底暗下来。李予半跪在废墟间，极速喘息，上空水珠如大雨一般倾泻，他抹了一把脸，警惕地打量四周。
夜色太深浓，李予什么都看不清，却在片刻之后听到了重物跌入浅水的重响。
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放松警惕，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远处。
不知过了多久，第一缕日光越过地平线刺透大雾，白日即将来临，待太阳完全升起之后，多眼蝠翅鲸的幻术将会不攻自破，可李予的心却越跳越快，久经沙场的经验告诉他危机并没有解除。
但……天不是就要亮了吗？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他并不怀疑自己的感觉，却找不到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就在这时，王唤来到李予身侧，握着他的手臂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关切地问：“见安，你没事吧？”
“我没……”
话音戛然而止，李予猛地转过头，惊悚地看向王唤，如遭雷击。
但王东流似乎不明白李予为什么这样看着他，只是不明所以地问：“怎么了？”
未说完的话语，随幻境震荡而消散，化作一片片暗淡的色块斑驳剥落，露出了隐藏其后的真实。
多眼蝠翅鲸的幻境根基在于放大心中的渴望，从而支配**掌控身体，惟和几乎可称无欲无求，是以这个幻术对他而言根本无效。
李予想当然地这样以为，但他忘了他早已不再是惟和，又怎么可能像他一样恬淡寡欲？
也是因为这份盲目的自信，让李予睁开眼时没有立刻产生任何怀疑，只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在幻境之外，是唯一的“清醒者”。
可是如果李予眼下最想实现的愿望是远离多眼蝠翅鲸，那么他现在会在哪里？
感知逐渐恢复，江风呼啸比霜雪都要冷。
远望四周仍然是无止境的黑，水声却越来越清晰，潮湿的、冰冷的水流淅淅沥沥地向上蔓延，如同一双双无情铁手紧紧攥着李予的双腿，好似要把他拖进河底，鱼腥味扑鼻而来，让他根本辨别不清方向。
黑暗中陡然出现些许光亮，在他背后！
密密麻麻的，如同无数只倒挂洞顶等待觅食的蝙蝠同时睁开眼，贪婪地注视。
——这是多眼蝠翅鲸的眼睛！
危机感油然而生，李予飞快往一旁飞扑，仍被多眼蝠翅鲸擦身撞上来，尖锐的角贴着侧腰撕下大片皮肉，血水刹那喷出来，尽数撒进水里。
李予被它撞进江心，五脏六腑跟着一齐颤抖，连痛苦的呼声都无力发出。
多眼蝠翅鲸瞬间兴奋起来，在河中狂跃，大水卷上两岸，将诸多无知无觉的百姓卷入其中，它顾不得嘴上的锁链大口大口地吸食着溅入水中的血液，沿路捕食着零散的百姓，而后继续尾随李予。
身体越来越无力，已经无法支配它更快地行动，李予仰头用尽全力扑出水面喘息，指尖凝聚着半江血水，在多眼蝠翅鲸飞跃撞来的一瞬，飞血成篆。
惊雷威力不比往常，气势犹然不减，撕开无尽夜色，咆哮而来，铮然劈断尖角。
月华洒满江波，雷鸣并呼号声同时响起，老道士浑身一颤陡然清醒，他定睛往江心一瞧，暗道不妙。当即抄起长剑飞身而下，骑在多眼蝠翅鲸头上，一把捅瞎它最大那只眼睛，单手拔住锁链狠狠往上拉，大喝一声：“畜牲，起来！”
老道士远比李予想象中凶悍，如骑马一般驾驭着多眼蝠翅鲸在江上狂奔。
多眼蝠翅鲸何曾被凡人这样羞辱过，当场暴怒，奋力甩动脑袋试图把他甩下来，老道士左摇右晃根本稳不住身形，手上一松，人被它掀到半空中。多眼蝠翅鲸的眼睛立即锁定他的位置，狂啸一声，振翅飞起，甩动巨头撞过去。
老道士当即被它撞得喷出一口鲜血，“轰”的一声，倒飞着砸进楼群里。
多眼蝠翅鲸仍然无法平息怒火，循着血气调转方向找上准备偷渡的李予，尾巴一掀，大水喷涌，将李予卷起三丈高，紧接着数把水箭对着他当头刺来，李予决计躲不过！
千钧一发之际，一把令箭勾住李予的后衣领将他带出去，钉在河岸高楼上，掞光转眼来到身旁，捞起手臂将人往楼上拔，接着给他喂了一粒药：“老师，您没事吧？”
“没事。”李予脸色惨白，倚在墙边，眺望远处的战局。
牛婕加入战场之后，二话不说对着多眼蝠翅鲸一顿暴揍，流星锤横飞，别处都不打只朝满头眼睛攻击。
多眼蝠翅鲸嘶哑嚎叫，遁入水中与她拉开距离，它脱出流星锤的攻击范围后，立马操纵水柱反击，牛婕仓皇躲到土墙背后，对着远处大喊一声：“二皮！”
瞬息之间，数支尾缀麻绳的飞箭钉到两侧木楼外，在河上织出一张大网。
牛婕翻身上网，踩着麻绳追着鲸鱼砸，多眼蝠翅鲸转头割断大网，牛婕脚下一空笔直坠落。
与此同时，多眼蝠翅鲸振翅而起，对着牛婕撞过去。
如此危险的时刻，旁人尚且看得提心吊胆，反观牛婕非但不慌不忙，还有心情笑。
她将流星锤砸向一旁的高楼，把锤头卡进缝隙之间荡了出去，随后借力跳到多眼蝠翅鲸背上，用流星锤栓住锁链，学着老道士的模样骑着鲸在江上纵横。
场面不再那么狼狈，却也没有办法更进一步，为了不干扰王唤渡劫，他们一行人全都封住灵脉，化为凡人下凡，再怎么强大也只能摸到凡人的极限，恐怕连才学会引气入体的修士都不如。
这多眼蝠翅鲸可是实打实的巍暮山大妖，若是没有嘴上那道封印束缚，哪怕就剩一口气，也远非凡人能敌。因此即便有周羌不时在旁辅助，牛婕应对起来也很吃力。
江上的战斗还没有停止，天边忽地出现几道彩光，瞬息间来到眼前。
众人还没看清楚来的是什么，恐怖的气刃便拔地而起，霸道地飞入河中，眨眼削掉多眼蝠翅鲸半截脑袋。
牛婕乘风跳下鲸背，落到临近的楼台，仰头一瞧。
一名模样温婉的女人屹立楼顶，怀抱一把比她还高的血色镰刀低头俯视水中巨怪。
那只仅露出来的杏眼中不乏轻蔑之色，仿佛那就是个不入流的小水妖，而不是什么名震一方的巨兽妖王。
似是察觉到牛婕的目光，她没精打采地掀起眼皮瞧了一眼，无波无澜的眼中终于提起些许兴味。
居然是荀萧！
她怎么来了？
既有这位首座出手，那剩下的事情自然用不上旁人操心。李予挥挥手招来掞光：“走，下去看看。”
掞光扶着他来到楼底，最深处的废墟中，老道士奄奄一息地倒在血泊里，连动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
见李予来，老道士勉强打起精神，刚要开口先咳出一口血来，身体已经到达极限，老道士知道他时日无多，只是他放不下两个徒儿，仍然坚持说：“小友……老道有一事想拜托你……”
李予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搭上他的脉搏，老道士的五脏六腑都被震碎了，活不下去。
跟着荀萧回来的两个小道童跑过来，看着老道士的模样惊慌不已，泣不成声地扑上前说：“师父，你不要死，好不好？”
老道士吃力地看了他们一眼，撑着最后一口气说：“这两个孩子……很懂事……拜托你……给口饭吃……活着就行……”他似乎是用尽了力气，再也说不出话来。
掞光于心不忍，伸手摸向怀里的药瓶，就见李予竖起手打断她的动作，冷漠拒绝：“在下仇人广布，身旁险象迭生，这两个孩子若与我们牵连过深只会更加危险，实在担不起道长所托。”
老道士无法强求，将目光转向他身旁。
作为在场唯二的大人，掞光年岁其实也没多大，又以李予为主，看样子也是寄人篱下的，显然不是能够托付的对象，难道只能让这两个孩子自生自灭吗？
老道士绝望地闭上双眼，泪如雨下。
李予轻咳两声，擦去唇边的血水，敲敲两个小孩儿的头，神情恹恹：“看见外面那个女人了吗？”
两个小道童顺着李予的目光往外望，正见荀萧一刀挑起多眼蝠翅鲸，将它扔到天上，镰刀血光极速闪动，不消片刻庞大的妖兽就被撕成肉渣。
空中碎肉、血水滚滚而下，霎时间，河面上血影竟比天边朝霞还要鲜艳几许。
落在岸边的女人飘浮在血海之上，低声闷笑，那张姣好的面容沾着几点血水，看起来竟然如此狰狞、恐怖。
仙门皆知，天璇首座妖身成仙，以杀入道，生性相当残暴，她的兵器斩阎罗更是出必见血的凶器，不必说寻常儿童，就是见惯生死的修士都对其避之不及，谁敢往她眼前跳？
两个小孩儿看见这样恐怖的情景，当即吓得缩回脑袋，用力点点头，畏畏缩缩地说：“看、看到了。”
李予满意地点点头，牵起一丝微笑，气若游丝地给他俩出起馊主意：“乖，去找她，哭。”
“……”
两个大人不约而同地止住呼吸，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李予。
而两个小孩儿更是惶惶不安，满心怀疑，去找她真的能行吗？会被砍成肉泥的吧？
“这位可是天璇的首座，她与天玑首座交好，手中灵丹妙药无数，随便一颗就能生死人，肉白骨。”李予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咳嗽两声，继续撺掇那两个呆愣的小孩儿，“不想救你们师父吗？”
“想！”
李予和气地对两个小孩儿说：“你们的师父命不久矣，最多还有一刻钟能活，赶紧去吧，速战速决。”
两个小孩儿对视一眼，下定决心拔起小短腿，嚎着朝荀萧飞奔而去。
荀萧一旦燃起战意就很难平复，真希望这两个小子不会打扰到她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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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如梦亦如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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