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如同烙印
刻在短暂的、脱离轨道的记忆里。
她死死咬着下唇，小巧的鼻尖通红
显然在拼命压抑着喉咙里翻涌的哭泣
那副强忍泪水的模样
倔强得……令人心口发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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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带着咸腥的凉意，卷过嶙峋的礁石，吹拂在脸上，如同冰冷的丝绸。远处，几艘悬挂着克伦德帝国黑鹰旗帜的快船，如同蛰伏在夜色中的海兽，无声地破开墨色的波涛，朝着这片荒僻的海岸线驶来。船首悬挂的防风灯，在深沉的夜幕下投出几束昏黄摇曳的光柱，如同几只在黑暗中搜寻猎物的巨眼。
该走了。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带着一种惯常的、近乎冷酷的决断。夜间的航行并不安全，但比留在这里……面对那双碧绿眼眸里毫无保留的亲近与依赖，要安全得多。
篝火的余烬在身后的洞窟里苟延残喘，散发出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和松脂的焦香。那香气里，似乎还顽固地残留着烤鱼的鲜甜、扇贝的浓郁，以及……一种属于深海的、微咸而独特的清新气息。是她的气息。
我强迫自己将目光从洞窟的阴影处移开，投向越来越近的船只。靴底碾过粗糙的沙砾，发出细微的声响。护卫长奥托那张饱经风霜、如同岩石般坚毅的脸，已经在为首那艘小艇的船头清晰可见。他单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鹰隼般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这片陌生的海岸，最终定格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忧虑和终于寻获的释然。
“陛下！”小艇还未完全靠岸，奥托已率先跃入齐膝深的海水中，大步流星地涉水而来，单膝跪在湿冷的沙滩上，声音洪亮而恭敬，却掩不住一丝紧绷，“属下护卫来迟，令陛下陷身险境，万死难辞其咎！”
他身后，几名同样身着克伦德帝国精锐近卫军制式皮甲、神情肃穆的士兵也跟着利落地跪倒，溅起一片水花。空气瞬间被一种属于帝国权力核心的、森严而紧绷的气息所充斥，取代了这片海湾片刻前那虚幻的、带着烟火气息的宁谧。
“无妨。起来。”我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是惯常在臣属面前维持的、滴水不漏的沉静。目光掠过奥托肩甲上新增的几道深刻划痕，以及他眼中未褪的血丝，心中了然，那场精心策划的“意外”伏击，想必也让他们付出了代价。一切都在计算之内，包括这恰到好处的“救援”。
奥托等人依言起身，动作整齐划一，训练有素。他们沉默地垂手侍立，如同几尊冰冷的铁像，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我身上那件粗糙的、沾着沙粒和可疑油渍的棉麻长衫，以及手背上那道被海水浸泡得边缘发白、却依旧狰狞显眼的深红色伤口。惊疑和探究被他们很好地压制在眼底，但那份无声的震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细微的涟漪。
“清理痕迹，即刻返航。”我简短地下令，目光投向那深不可测的、涌动着暗流的墨色大海。离开的指令一旦下达，身体里那根时刻紧绷的弦，似乎又往冰冷的秩序一端收紧了一格。属于维塔利斯的权谋、未竟的征伐、冰冷宫殿里的孤寂……那些被短暂遗忘的沉重现实，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嶙峋礁石，带着冰冷的棱角，重新硌在心头。
就在这时——
一声极其细微、如同雏鸟悲鸣般的抽噎，被咸涩的海风撕扯着，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极其微弱，几乎被海浪的拍岸声淹没。
但我的脚步，却在踏上小艇边缘湿滑木板的瞬间，毫无预兆地钉在了原地。心脏像是被那细微的、带着水汽的哽咽声狠狠攥了一下，一种陌生的、尖锐的滞涩感猝然贯穿了胸腔。
是她。
不需要回头。那声音，如同烙印，刻在短暂的、脱离轨道的记忆里。
奥托和其他护卫显然也听到了。他们训练有素地瞬间绷紧了身体，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齐刷刷地投向声音来源——洞窟入口那片被阴影和微弱篝火余烬勾勒出的、模糊的黑暗角落。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与距离，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藏在巨大礁石阴影后的身影。
她把自己蜷缩在冰冷的海水里，只露出湿漉漉的、如同海藻般微卷的金色头顶和一小截线条优美的、微微颤抖的肩膀。碧绿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两块浸在寒水里的翡翠，盈满了破碎的水光。她死死咬着下唇，小巧的鼻尖通红，显然在拼命压抑着喉咙里翻涌的哭泣，那副强忍泪水的模样，倔强得……令人心口发闷。
她看到了奥托他们，那些穿着和我来时相似甲胄的人。她眼中的惊惶和无助，像受惊的幼兽，瞬间刺痛了我的眼睛。那目光直直地越过那些警惕的护卫，只牢牢地锁在我身上，里面盛满了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委屈和一种……即将被遗弃的恐惧。
像一只被骤然推出温暖巢穴的雏鸟。
那些属于帝王的、冰冷的、用以隔绝一切的理智盔甲，在那双泪眼的注视下，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细微的碎裂声。
“陛下？”奥托的声音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向前半步，身体微微侧倾，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目光锐利地审视着礁石后那个显然非人的身影。
我没有理会他。
身体仿佛脱离了自己意志的掌控。在奥托和所有护卫惊愕、甚至带着一丝骇然的目光注视下，我迈开了脚步。靴子踩进微凉的海水里，朝着那片礁石，朝着那个蜷缩在阴影里、无声掉着眼泪的小人鱼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无形的荆棘之上。理智在脑中尖锐地嘶鸣：
陆沉，你在做什么？
她是深海异族！是计划外的变数！是可能带来无尽麻烦的未知！
你刚刚才用剑划清界限！现在走过去，无异于亲手撕碎自己筑起的堤防
放任那汹涌的潮水将你吞没！
然而，脚步没有停。
直至走到她面前。咸涩的海水浸没了小腿，带来冰凉的触感。我俯下身，单膝微屈，半蹲在湿冷的沙滩上，让自己的视线与她浸在海水中的、盈满泪光的碧绿眼眸齐平。
这个高度，能清晰地看到她长而濡湿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如同碎钻般的水珠——不知是海水，还是泪水。她倔强地咬着唇，下唇被咬得泛白，甚至微微凹陷下去，却依旧有滚烫的泪珠不受控制地，一颗接一颗，重重地砸落下来，在她身下的海水里晕开微小的涟漪。
心脏深处某个早已被冰封的角落，仿佛被这滚烫的泪水狠狠灼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而陌生的刺痛。
“你……” 我的声音出口，连自己都感到一丝陌生的沙哑和滞涩，如同许久未用的、生了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那些早已在无数谈判与交锋中锤炼得圆滑冰冷的辞令，此刻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最终，所有复杂的、翻涌的、连自己都无法厘清的情绪，只凝结成一句最简单、也最沉重的询问，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沉沉地落在她面前：
“要跟我走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她猛地抬起头，碧绿的眼眸瞬间睁得滚圆，里面翻涌的泪水如同决堤的翡翠湖泊，汹涌而出。所有的委屈、惊惶、强装的倔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啪嗒。”
一颗饱满滚烫的泪珠，重重地砸在她环抱着的手臂上，也像砸在我的心口。
她似乎被自己这不受控制的眼泪吓了一跳，脸上瞬间飞起一片狼狈的、如同晚霞般的红晕。她慌乱地抬起手，用湿漉漉的手背用力去擦拭脸颊，动作笨拙又急促，仿佛想抹掉这丢脸的证据。细白的手指在沾着沙粒和水渍的脸上胡乱抹过，反而留下几道浅浅的印痕。
那副又哭又羞的模样，像一朵被骤雨打湿、却依旧固执地想要挺起花瓣的小玫瑰，狼狈得……令人心头发软。
她吸了吸通红的鼻子，努力平复着哽咽，抬起那双被泪水洗刷得格外清澈透亮的碧绿眸子，怯生生地、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试探，小声问道，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那里……有月光贝可以吃吗？”
月光贝？
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带着浓浓孩子气的问题，像一颗投入冰湖的、带着暖意的石子，猝不及防地撞碎了所有沉重和凝滞。
我愣住了。
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陌生的暖流，伴随着一种近乎荒谬的轻松感，猛地冲破了胸腔里冰封的滞涩，直冲上喉头。
一个清晰而短促的气音，不受控制地从紧抿的唇边逸出。
那是……笑声？
连我自己都感到一丝愕然。多久没有过这样纯粹的、不掺杂任何算计的……想笑了？
紧绷的下颌线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一个真实的弧度。目光落在她那张写满认真期待、还挂着泪痕的小脸上，心底那片沉郁的冰原，仿佛被这单纯的问题凿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丝久违的、带着暖意的光。
我伸出手——这个动作甚至没有经过大脑的允许——指尖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极其轻柔地拂开她黏在脸颊湿漉漉的金发，将它们别到她小巧的、泛着红晕的耳后。指腹不经意间擦过她微凉的、细腻的耳廓肌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如同触碰最脆弱花瓣般的触感。
“有的，” 我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承诺的温柔，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她期待的眸子里，“一直都有。”
看着她眼中瞬间亮起的光彩，如同暗夜中最璀璨的星辰，一种更为汹涌的、想要给予她一切的冲动，淹没了所有的理智与权衡。红眸深深地凝视着她，仿佛要将这小小的、带着海洋气息的身影刻入灵魂深处，补充道，声音低沉而笃定：
“…你想要什么，那里都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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