肿瘤科的走廊飘来若有若无的中药味,混着消毒水的冷冽,像团湿棉花堵在鼻腔。白澈停在7号病房门口,指腹摩挲着病历夹边缘,直到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才抬手敲门。
“进来。”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板,带着化疗病人特有的气音。白澈推开门,看见周予安半靠在枕头上,盖着的被子下透出嶙峋的肩胛骨,曾经蓬松的卷发剃得很短,露出后颈淡青色的皮肤。
“白医生。”周予安扯动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右手上的PICC导管贴着透明敷贴,手腕细得像枯树枝,“来看我的惨状?还是来审我?”
白澈的下颌线绷紧。这个称呼像根刺,精准扎进六年前那个暴雨夜的伤口。他走到床边,目光扫过床头柜上的止痛泵和靶向药盒,最终落在周予安胸前的监护仪上,比沈清弦的平稳许多。
“沈清弦的左耳。”他直截了当地开口,声音像手术刀切开纱布,“怎么回事。”
周予安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白澈以为他会拒绝回答。窗外的雨势突然变大,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终于,这人低头拨弄输液管,指腹摩挲着导管接口,像是在跟自己较劲。
“你不会想知道的。”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气,“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白医生,你欠了他很多,不是一句道歉就可以解决的那种。”
“什么意思?”白澈问。
回应他的只有周予安的摇头,和短短一句:“这件事应该由清弦开口。”
白澈和他僵持了一会,最终放弃从周予安嘴里套出什么,作罢他换了一个话题:“他现在左耳听力多少?”
“百分之三十。”周予安扯掉氧气鼻导管,动作带着几分自暴自弃的粗暴,“医生说,神经损伤太严重,再贵的助听器也救不回来。他不肯做人工耳蜗,说太贵了——”周予安突然笑起来,“你猜他靠什么赚钱?酒吧驻唱,在嘈杂混乱的环境里用右耳听琴弦声,左耳挂着那个很久没换的助听器装样子。”
白澈的视线突然模糊。他想起手术台上看见的沈清弦的手,指腹有层薄茧,不是拉小提琴的人该有的位置,原来是握麦克风磨出来的。
“押金是你交的。”他强迫自己回到现实,“为什么不找你们家里?”
周予安的表情瞬间冷下来,像是被按了停止键的木偶。他转头看向窗外的雨,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滚动,半晌才开口:“我爸六年前肝癌走了,我妈在精神病院。你知道的,白医生,当年就是因为……”
“够了。”白澈猛地打断,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料到的厉。
周予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忙脚乱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白澈本能地伸手递过去,却在指尖触到杯壁时猛地缩回。
这人抬头看他,目光里带着洞悉一切的悲凉:“你以为他看见你时的恐惧是为什么?白医生,有些伤口啊,比你擅长的那些外伤埋得更深。”
雨声突然盖过所有声响。玻璃上的水痕蜿蜒成六年前的泪痕。
白澈没有搭腔,只当是没听到,自顾自说着,“耳鼻喉科会诊在明天下午两点,让他配合。”
“是配合检查,还是配合你揭开旧伤疤?”周予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化疗药物导致的沙哑,却字字清晰,“白澈,有些疤反复揭开会化脓烂掉的。”
白澈没有回头,推门时带起的风卷动了周予安床头的病历单,晚期淋巴瘤的诊断书角掀起,像只想要展翅却断了翅膀的蝴蝶。
他沿着走廊走向楼梯间,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弹出神经外科护士站的消息:3床患者拒绝使用镇痛泵,理由是“不想睡”。
白澈站在楼梯间的落地窗前,看着雨幕中的城市。他摸出烟盒,却发现里面只剩空壳,六年前为了某人戒的烟,此刻比任何时候都让他想念。
只有打火机的光在雨夜里忽明忽暗。他靠在冰凉的金属扶手上,想起沈清弦刚才在病房里说“疼”时,右耳微微转向他的动作。原来这么多年过去,沈清弦依旧下意识地用完好的一侧面对他,像只受过伤的兽,永远把脆弱藏在伤口背后。
白澈将空烟盒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转身走向神经外科。路过护士站时,小赵叫住他:“白主任,3床患者执意要拔掉输液针,我们怎么劝都不听——”
“我来处理。”
白澈推开病房门,他听见输液管拉扯的声响,看见沈清弦正用颤抖的手去拔留置针,苍白的手背已经被抓出大片红痕。
“别动。”他大步上前,按住那只挣扎的手,却在触到皮肤的瞬间触电般缩回。沈清弦抬起头,眼底是尚未褪去的恐惧,却又掺着几分倔强的水光,像被困在浅滩的鱼,明知徒劳却仍在扑腾。
“我不打针。”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却字字用力,“让我出院。”
白澈盯着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用最冷静的语调开口:
“颅内水肿可能导致二次出血,随时有生命危险。”他伸手翻开床头柜上的病程记录,“你现在连坐起来都会眩晕,还想继续去酒吧卖唱?”
沈清弦猛地一震,指尖敲击的动作顿住。他别过脸去,右耳的轮廓在晨光中微微发颤。
“我哥需要人照顾。”他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不能没人管。”
“他在肿瘤科,有专业护理。”白澈的语气不自觉地软了半分,又立刻绷紧,“而你现在需要做的,是配合治疗。”
沉默在病房里蔓延。沈清弦的睫毛上凝着水汽,不知是冷汗还是泪水。他忽然抬起手,用食指指腹轻轻按住左耳的助听器,像是在确认它还在。
“求你。”沈清弦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在白澈耳膜上砸出惊雷,“让我走。我不欠你的。”
不欠你的。
这五个字像把生锈的刀,沿着旧伤口缓缓切入。白澈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碎裂,却只能用更冷的语气回应:“你现在欠费两千七,押金都没交够。”
沈清弦的脸色瞬间灰败。他松开按住助听器的手,颓然靠向枕头,输液管在手臂上绷成苍白的线。白澈别过脸,看见夕阳爬上他的睫毛,将阴影投在眼下的青黑上,像幅被雨水洇开的素描。
“我会让人送晚餐来。”他听见自己说,“吃完做个头部CT,没问题就转普通病房。”
没有回应。白澈推开病房走出门外。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晨光,雨不知何时停了。白澈摸出手机,给财务科发消息:“3床沈清弦住院费用,从我的账户扣除。”发送键按下的瞬间,他看见自己的倒影映在屏幕上,眼底有团即将熄灭的火,混着窗外里的雨雾,模糊成六年来解不开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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