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院的期末像一场漫长而精准的战役，白澈刚结束一场模拟考，脑子里还塞满了神经传导通路和药物半衰期。
他习惯性地抄近路，穿过音乐学院后面那条被高大梧桐夹着的小径回宿舍。
冬天的风带着刀锋般的凛冽，刮在脸上生疼。天空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着，零星飘着细碎的雪粒，落在地上瞬间就化了，只留下湿冷的痕迹。
小径很安静，只有靴子踩在湿漉石板上的单调声响和他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空气冷得吸进肺里都带着刺痛。他只想快点回去，把公式再啃一遍。
就在他快要走到琴房那排红砖老楼时，一阵琴声毫无预兆地撞破了这片沉寂。
不是练习曲，也不是什么正经调子。
这声音很怪。
调子跳脱，甚至有点呲音，像生铁在冰面上刮擦，带着股不管不顾的生猛劲儿。音色倒是清亮，穿透力极强，硬生生在寒风里撕开一道口子。
音色清亮，穿透力却意外地强，硬生生在寒风和湿冷里撕开一道口子。
白澈的脚步下意识地慢了半拍。这琴声太突兀了，他皱了皱眉，循着声音望去。
声音是从一扇半开的琴房窗户里飘出来的。窗户正对着小径，里面亮着暖黄色的灯光。一个穿着深灰色高领毛衣的男生背对着窗户站着，身形清瘦挺拔。
他微微低着头，脖颈弯成一个专注的弧度，肩膀随着拉弓的动作小幅度地起伏。
白澈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那握着琴弓的、指骨分明的手，在昏黄的灯光下动作流畅而有力。
那怪异的、带着点乱拉性质的旋律还在继续，忽高忽低，不成章法，却莫名地……抓人耳朵。像是在雪地里胡乱踩出的脚印，歪歪扭扭，却充满生命力。
白澈站在原地，冰冷的空气似乎也因为这琴声停滞了一瞬。他本该立刻走开的，时间宝贵。
但那琴声里透出的某种不管不顾的探索劲儿，像一根细小的钩子，轻轻拽了他一下。
眨眼间，琴声毫无预兆地停了。
窗边的男生忽然转过了身。他似乎早就察觉到了窗外有人，目光直直地穿过半开的窗棂，落在了白澈身上。
小径空旷。白澈猝不及防撞进那双眼睛里。
暖黄的光泼在他侧脸上，皮肤很白，鼻梁挺直。最亮眼的是那双眼睛，很大，瞳仁是清透的琥珀色，此刻坦荡荡地盛着纯粹的好奇，还有一丝被打扰后的审视。
没有羞赧，只有纯粹的兴趣。
他手里还拿着琴和弓，就那么隔着窗户看着白澈。
风声，雪粒子刮窗的沙沙声，被这安静放大了。
白澈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那目光太直白，他习惯性地想移开眼，但某种微妙的对抗心理又让他定住了，没什么表情地回视过去。
“吵到你了？”窗内的男生忽然开口，声音清润，带着点少年气的微哑，语气很随意，没什么抱歉的意思，更像是在确认一个事实。
白澈没想到他这么直接。他下意识地摇头：“没有。”声音出口，才发现被冷风吹得有点干涩。
男生挑了挑眉，似乎对这个答案有点意外。他琥珀色的眼睛在白澈脸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他怀里那本厚得能当砖头的医学书上。
“医学院的？”他问，语气笃定，带着点了然，“期末很痛苦吧？”他嘴角那点笑意加深了，有点促狭，又有点同病相怜的味道。
虽然看起来他一点也不同病。
白澈没回答痛苦与否，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
“刚才是即兴？”白澈难得主动问了一句。这完全不符合他的习惯，大概是那怪异的琴声确实勾起了他一点偏离正轨的好奇心。
窗内的男生眼睛亮了一下，他晃了晃手里的琴弓：“嗯，瞎弄的。感觉怎么样？”
白澈沉默了一下。他不懂音乐，更不懂即兴。那琴声在他听来，“有点怪。”他实话实说，语气平淡，没有任何褒贬，只是在陈述感受。
男生愣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怪？”他重复着，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评价，“你是第一个这么直说的。不过……”他歪了歪头，琥珀色的眼睛弯起来，“谢谢你的诚实。总比那些不懂装懂说‘好听’的强。”
他说话的方式很跳跃，带着点随性和不通世故的支愣。
“你拉琴都这么…随意？”白澈找不到更合适的词。
“看心情。”男生耸耸肩，“有时候规规矩矩，有时候就想乱来一下。规矩的东西太多了，总得透透气，对吧？”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白澈怀里那本沉重的书。
白澈没接话，只是下意识地把书抱得更紧了些。规矩？对他而言，那不是透气与否的问题，那是基石，是赖以生存的秩序。
“沈清弦。”男生报了名号，手指随意拨了下琴弦，发出一个短促的音，“你呢？”目光再次黏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白澈。”雪似乎密了些，落在他睫毛上，冰凉的。
“白澈…”沈清弦舌尖抵着上颚，清晰地念了一遍，微微眯起眼，“像冬天的雪线，”他忽然说，嘴角扬起一点孩子气的得意，“干净，冷，还带点锋口。”
这个比喻让白澈有点意外。雪线？锋利？
“雪松？”白澈下意识反问，脑子里闪过的是雪线之上那些挺拔的针叶林。
“对！雪松！”他像是找到了更贴切的词，高兴地用琴弓在空气中虚点了一下，“就是这个意思，很贴啊，白同学。”他直接给白澈加了后缀。
白澈看着他毫不掩饰的雀跃，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人思维跳脱得跟他拉的调子一个路数。
一阵更冷的北风卷着雪粒子吹过，白澈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他出来得急，围巾都没戴。
“冷吧？”沈清弦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目光扫过他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赶紧回去吧，医学生的大脑冻僵了可背不了书。”
白澈点了点头。是该走了。
“走了。”他简单地说了一句，转身准备离开。
“哎，白澈！”沈清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白澈停步，回头。
沈清弦趴在窗台上，探出小半个身子，雪花落在他额前的碎发上。
“下次路过，要是听到我‘瞎弄’，觉得太怪了受不了，就敲敲窗户，我停。”他做了个敲窗户的手势，露出了一个稚气的笑。
白澈看着他那副理所当然、仿佛两人已经达成某种默契的样子，一时语塞。
最终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转身，大步走进了越来越密的雪幕里。
怀里厚重的医学书依旧沉甸甸的，但脑子里那些复杂的通路和公式，似乎被刚才那阵怪异的琴声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短暂地冲淡。
“沈清弦…”白澈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雪松？他扯了扯嘴角。
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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