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白澈重复着，声音被雨声冲得有些淡。
“对，图书馆。”沈清弦撑着伞，伞骨微微向他这边倾斜，挡住了大部分斜飞的冰粒子。他答得理所当然，“你不是要继续泡那儿么？正好，我也想去看看。”
“看什么？”白澈下意识地问，脚步却没停，朝着图书馆的方向。伞在沈清弦手里，他被迫靠近了些。
沈清弦侧过头，伞下的空间狭窄，他的呼吸几乎拂过白澈的脖颈。“看你们医学生怎么玩物丧志啊。顺便，我无聊，避避雨。”
白澈抿紧了唇，没再说话。他无法拒绝，伞在对方手上，而图书馆确实是他唯一的目的地。
两人走在湿漉漉的校园小径上。沈清弦的步子并不快，带着一种近乎悠闲的节奏，与白澈习惯性的、目标明确的步履形成了微妙的错位。冰粒子砸在伞面上，噼啪作响，敲打着沉默。
推开图书馆的门，干燥温暖的空气混合着纸张和消毒水的熟悉气味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门外的湿冷。
沈清弦跟在他身后进来，收了伞，打量着四周。深夜的图书馆人很少，只有零星几个伏案苦读的身影，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
一排排高耸的书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感，与他平日所处的喧嚣琴室，或市井烟火气截然不同。
值班的管理员是个戴眼镜的年轻老师，看到白澈，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显然认识这个常驻的学生。
白澈走到管理员桌前，习惯性地出示学生卡登记。管理员的目光在沈清弦身上停留了几秒，最终还是公事公办地开口：“这位同学，请出示一下证件。非本院学生，夜间进馆需要登记。”
沈清弦像是才回过神，从裤兜里摸索着，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边缘有些磨损的学生卡递了过去。
白澈瞥了一眼，明显是隔壁音乐系的风格，照片上的沈清弦头发更短些，眼神却是一样的疏离和漫不经心。
管理员仔细核对了一下，登记了信息，将卡递还时，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艺术学院的？这么晚过来是……？”
“找点资料。”沈清弦接回卡，随口应道，语气坦然得让人挑不出错，目光却已经飘向了图书馆深处那些巨大的书架。
管理员没再追问，但眼神里的审视并未完全褪去。白澈能感觉到那目光在自己和沈清弦之间打了个转。他有些不自在，低声对管理员说了句“谢谢老师”，便快步走向自己惯常的座位。
沈清弦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他在白澈旁边的空位坐下，没有带任何书本，就那么靠在椅背上，似乎对图书馆本身更感兴趣，目光四处逡巡，掠过天花板的灯带，掠过书架顶端的灰尘，掠过远处一个学生因困倦而不断点着的脑袋，最后，又落回到白澈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便利店雨棚下带着湿气的直白探究，却依然专注得烫人。它落在白澈翻动书页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落在他因为专注而微微蹙起的眉间，最后，像被磁石吸引一般，再次定格在他左眼角下方。
白澈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视线的重量。他努力维持着翻书的动作，笔尖在纸页上划过，却几乎写不出连贯的句子。
他忍无可忍，猛地侧过头，“你到底在看什么？”
沈清弦似乎早就预料到他的反应。
他非但没有回避，反而微微歪了头，琥珀色的眼眸在图书馆冷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透，里面清晰地映着白澈带着薄怒的脸。
他的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带着点无辜，又带着点理所当然的玩味。
“看你啊。” 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书页，却清晰地钻进白澈的耳膜。
“或者，” 沈清弦的语调拖长了一点，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好奇，“你在看什么？人体结构？肌肉走向？神经脉络？”
他微微倾身，目光扫过白澈摊开的那页图谱，上面是一幅极其精细的头颈部侧面解剖图，神经、血管、肌肉层层叠叠，色彩分明，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性的精确美感。
沈清弦的指尖随意地点了点图谱上靠近太阳穴位置、被精密标注出的一条细小神经分支。
“你们天天看这些，” 他的目光终于短暂地离开了白澈的脸，落在那图谱上，带着探究，“不会觉得有点恐怖吗？把生命拆解成这样。”
白澈怔了一下。恐怖？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对他而言，这些线条和名称是通往理解生命、解除病痛的地图，是神圣而必要的工具。
“这是知识，是救人的基础。” 白澈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带着医学生特有的理性。
沈清弦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身体向后重新靠回椅背，视线却又落回了白澈脸上，准确地说，是落在他眼角那颗痣的位置。他似乎对那图谱失去了短暂的兴趣，重新沉浸在自己的观察里。
“知识……”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这个词的味道，目光却依旧灼灼，“那这颗痣呢？在你们的知识体系里，它代表什么？毛细血管的局部聚集？还是胚胎发育时某个微不足道的标记点？”
白澈的心猛地一沉。沈清弦的问题精准地戳中了他从未思考过的角落。在医学的视角下，一颗泪痣，无论颜色如何，都只是皮肤色素细胞或血管的局部增生，一个毫无意义的生理现象，与智齿或阑尾无异。
它无法被归类于任何疾病，也不具备任何诊断价值，仅仅是一个，存在。
“表皮或真皮层内黑色素细胞或血管的良性聚集。无病理意义。”
沈清弦安静地听着，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再追问，图书馆的寂静重新包裹了他们。
隔了几分钟，白澈无意识地抬起手，冰凉的指尖不由自主地、轻轻地触碰了一下自己眼角那颗小小的、殷红的痣。皮肤下传来温热的脉搏跳动，一下，又一下。
沈清弦忽然动了，他没有再看白澈，而是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在自己身上摸索起来。
他先是摸了摸外套口袋，然后是裤兜，最后从裤袋里掏出了手机，屏幕是黑的。
他按了按侧边的电源键，屏幕毫无反应。他又尝试长按，依旧一片漆黑。
“啧。”沈清弦轻轻咂了下嘴，声音不大，他皱着眉，似乎有些懊恼，将手机在手里掂了掂，侧过头看向白澈。
“白澈，”他开口，声音压得比刚才更低，带着点无奈的求助意味，琥珀色的眼睛看向白澈，“帮个忙？”
白澈的心跳漏了一拍，警惕地抬眼看他。
沈清弦晃了晃手里黑屏的手机：“没电了，自动关机。死透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白澈放在桌角的手机，“借你手机用一下？就打个电话，很快。”
白澈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自己手机上。
他几乎可以立刻拒绝，说“不方便”或者“我也快没电了”。但沈清弦的眼神坦荡，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请求，此刻的拒绝似乎显得不近人情。
白澈沉默地拿起自己的手机，解锁，点开拨号界面，递了过去。
“谢了。”沈清弦自然地接过去，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按下一串号码。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动作流畅，显然对数字很熟悉。
“好了。”沈清弦说道，将手机递还给白澈。他的动作很自然，脸上没有任何异样。
白澈的目光落在递回来的手机屏幕上。
通话界面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通讯录的编辑界面。一个新的联系人条目赫然在列：
沈清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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