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丽尔靠在树旁睡着的时候,在她的心神中,我看到了那个雪乡。
连绵不断的雪山腹地,有一片天然形成的平坦——这或许就是自然之手的伟丽,总能在绝境险滩创造一处适合生灵存在的地方,自此,雪山之中除了裹挟着大片雪花的野蛮风暴,也多了人族生灵的歌声。商队出谷时,他们歌颂开山之神的伟大,风雪变小时,他们歌唱雨雪风霜的温情。
在一阵阵歌声中,辛丽尔长大了,除了母亲与父亲,哥哥那努是她唯一的家人。那努比她年长五岁,在辛丽尔还在咿呀学语时,那努便开始跟着父亲一同随商队远行。商队的返程时间不定,有时是几个月,有时是几年。
辛丽尔十二岁那年,商队只回来了几个人,不见父亲和哥哥的影子。同行族人见栖于回程途中在哀鸢山下寻得失落多年的风瞑枪,银色枪身在雪谷中闪着耀眼的白光,而见栖作为族长的第三子,在此行结束后,也因这杆枪坐上族长的宝座。迎接勇士归来的晚会上,族人围着圈子唱起歌,没有人提起辛丽尔的父亲和哥哥。
商队出山,有人命丧途中并不稀奇,浮珍谷位于雪山深处,想要走出容籁雪山的地界,就要熬过狭长雪道中的烈风,有时遇上暴雪天气,被围困数月也是常有的事情,所以商队通常选择在枯雪季出山,尽管如此,有时山神发威,只好在沿途的洞穴中躲着,这是从前那努告诉她的。
古垣族的所有族人,自降生于这个世间,便带有天然的力量,他们称这之为“虔诚带来的礼物”,辛丽尔能疗愈花草,而那努能读懂山神的密语——这也是他年幼时就跟随商队一起出山的理由。能加入商队,对古垣族族人而言是莫大的荣耀。
辛丽尔坐在离人群最远的地方,看着酒过三巡的见栖站在人群中央,绕着火堆展示他寻得的失落银枪,默默擦着眼角泪痕处结成的细小冰晶。商队回来的三天前,母亲病逝,没能等到父亲和哥哥回来,如今她也没有等到。有人载着荣光归乡,享受着众人的追捧高声歌唱;有人埋在毫无情理可言的漫天风雪中,无人问津,于是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把披风上的兜帽牢牢扣在头上,回望着火堆旁载歌载舞的族人,从前她在家人离乡后,总是在心中虔诚祈愿,盼望一切平安。今晚,她再也唱不出那样的歌了。她开始远离人群,独自走向沉重天幕的暴风雪中,寻找父亲和哥哥的踪迹。
渐渐,雪停了。在浮珍谷的白崖边,一条长长的血迹在洁白雪地上来回拖行,蔓延至矗立在山岩旁的古树下。辛丽尔手掌中残存的温热融化了那努脸上的一层白霜。那努勉强睁开眼,不说话,看着辛丽尔的脸,他笑了,从身后掏出一个未染上半分风雪的包袱,里面是一件浅粉色的衣裙。
“我们此行穿过密林时……遇到了巨兽,父亲为了保护我们,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努的脸上很平静,温热的血随着他的呼吸不断从胸口涌出,在那努身旁,躺着一个辛丽尔并不认识的外族男子。
“扶起他。”那努说。
那人的身体几乎冻僵了,辛丽尔看到那努胸口处亮起赤金色的光,愈发明亮的光波流经他的双臂,从男子的双肩流下,汇集到他的眉间,形成一道深蓝色的竖纹。
“我已回天乏术,以我残命换彼之命,死得其所。魏岷,这是我唯一的妹妹,还请你好好照顾她。”
随着那努胸前的赤金光圈逐渐扩大,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直到将辛丽尔和魏岷完全包裹在内,把二人带离这片苍茫,在距离容籁雪山不知多远的河流边才将二人放回地面。赤金光圈在空中不断收缩,凝聚成一团金粉,忽然落下,撒了一地。
在那努完全离开这个世界后,辛丽尔才从魏岷口中得知,风瞑银枪中藏有数万亡魂,亡魂逝时,心中尚有不甘,被有心术士炼化成兵器,戾气极重。见栖擅自将风瞑银枪带进容籁雪山,惹得山神暴怒,那努出手制止,反被见栖手中的风瞑银枪重伤。魏岷与那努是相识七年的旧交,受那努所托送他归家,为了见家人最后一面。
那天在草坡上,我问辛丽尔所到之处是何地,她以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搪塞过去。她的话像一块护甲,包裹在念头之外,让我看不清她的心。等开启风瞑之眼的那一刻,我才后知后觉将那些难明之处真正联系在一起。
“不,不可以。”
听到徇隐意将毁掉风瞑眼,辛丽尔上前抓住他的左腕,天青色的丝线从辛丽尔腕间抽出,缠绕在徇隐的左臂上,可依旧难挡他身上的肃杀之气。
“千叠,抱歉。”
辛丽尔的心神中抽出一条柳枝,源源不断从我身上汲取能量,抵挡在前的肃杀之气开始消散,就在这时,徇隐左掌一翻,甩开辛丽尔的手,掌中凝成一透明鳞片,将辛丽尔逼至几步之外的岩壁边。
“听着,你所珍视的那些,不是只为你一人而生,所有的一切都有各自的坚持和使命,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违背他者的意愿,不论是求死还是求生。”徇隐的目光并没有落在辛丽尔身上,他扭过头,望向夹道尽头蓝白相间的微光,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想好了就来帮我,我需要你的力量。”
徇隐的身影渐行渐远,辛丽尔低着头,心神中流淌着无法言说的心绪,像是笼罩在清溪镇上空淅淅沥沥的阴雨天,这样的阴雨天往往会持续几个月,甚至一年。有时候一觉醒来,看到太阳高挂在天上,镇上的人会以为之后都是放晴的好日子,可没过几个时辰,街上就又飘起了零星小雨。没有人知道连绵的阴雨天将在何时开始,又会在何时结束。也许,这件事——只有天自己知道吧。
“抱歉。”她对我说。
“没事。”我答道。
她朝前迈出一步,挡在她身前、由徇隐掌中透明鳞片化成的屏障自动冰消瓦解,落在她脚下的碎片组成一条弯曲细流,蒸发升腾为白雾,附着在辛丽尔身后的岩壁上,与潮湿融为一体。辛丽尔独自一人走过幽暗的夹道,随着她一步步靠近,尽头处闪烁的蓝白微光扩大为一整面波光粼粼的石壁。石壁之下,是一块泛着柔光的蓝色湖泊,虽清却不见底。徇隐背手站在湖边,肃杀之气为洞中再平添几分寒凉。
“此潭名叫断央潭,潭中水为木行之力凝结而成的天青水,风瞑阵的阵眼就在潭底,我需要你的灵力助我结印。”徇隐回头看向辛丽尔,目光中没有一丝波澜。他率先伸出右掌,移向二人之间。
辛丽尔没有心思过多言语,她同样伸出右手,将其悬空覆于徇隐掌心之上,两掌的空隙间瞬时形成一团白气。徇隐在其身侧用左手食指迅速划了几下而后快速提掌,一道道金色丝线编织而成的复杂字符飘到二人右掌上方缓缓落下,将二人掌心合于一处。天青色光波从辛丽尔腕间抽出的同时,徇隐指尖冲出纯金寒气与之融合,在二人间团成与断央潭颜色相同的蓝。
徇隐移开右掌,方才在二人手掌上方的符文已牢牢印在掌心中,正忽明忽暗闪着淡蓝的光,他看向辛丽尔,攥紧右拳,并没有立即动身。辛丽尔双手合十,随后拉开一段距离,在两掌间形成一个透明浅蓝水球向前一推,水球不断扩大,直至充满整个洞穴,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结界。回头看向徇隐时,已不见他踪影。
辛丽尔走到潭边,坐在一块较为平坦的石板上,在她的注视下,水面上的蓝似乎受到某种特别的牵引集聚又分开。明暗变化后,浅蓝水面完全褪成白色,逐渐勾勒出山脉的形状。我同样被水面上的景象吸引了去,借辛丽尔的眼睛痴痴盯着。我看到清溪镇丰盛的水草和屋舍边不带一丝褶皱的青绿水面,云游在外的陆老头敲了敲客栈门,却无人应答。
“不好。”
清溪镇的影子被辛丽尔的忐忑打碎,她摊开手掌,原本印在掌心中蓝色符文的光泽暗了许多。辛丽尔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向潭边向下张望,等再看向掌心时,其中的淡蓝符文已经彻底不见了。
“符文消失结印失效,若我不进风瞑阵眼恐怕他有去无回,可我所习之术与潭中的天青水天然相斥……”
辛丽尔话音刚落,自我心神处传来一阵撕裂的剧痛,似乎要将其整个割裂开来。我从未见过自己心神的模样,可就在此刻,我恍若能看到一团火焰正在升起。在一个血色的外壳中,火焰上下跳动,企图以蛮力冲破禁锢。血色外壳已经出现几道裂痕,不断穿过缝隙向外扩张,我不确定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是否会给辛丽尔带来伤害,可此时灼烧带来的混沌让我根本无法向辛丽尔传达最准确的意思。
辛丽尔的左膝突然触地,我感受到滚烫的液体从她口中流出,滴在她右掌中原印有符文的地方。掌心的纹路混合着几滴暗红血珠,结印符文重新出现,如同深海鱼群游过时在海底留下的暗影。之后,深蓝色的光波蔓延至指尖又突然消失,海底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现如今,只有将你我心神合二为一……才有破局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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