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殿中强行打破周围结界的那一瞬,我与那具身体产生了短暂分离,在与横梁平齐的高度,我看着刚刚停留的肉身化为几道金光凭空消失在大殿中。被留在殿中的那一刻,我恰好听到那努突然提起一个名字,而横梁上的黑鹰竟变成一个似曾相识的明媚少女。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脸,她便匆匆转身跑出殿外。无拘束的自在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我感受到一股力量,重新将我吸回那具身体中。
他的心神自意识清醒后便一直紧闭着,看不到一丝光亮,而我的心神外有一层修复完全的护甲,想必他也难以窥探我的心事,如此一来算是公平。我不知道他身上发生过哪些事,只隐约记得戈壁滩上浮现在脑海中的几个碎片,知道他的名字。他叫“徇隐”,这个名字倒是和他本人相似。
在延泽庄的那五年,我因心神孱弱并未修习各种功法,却在庄上读了好些从未在若元谷见过的时兴本子和古籍。其中,有一本分为三卷的《上古十二摘》。据阮明说,此书是一匿名侠客辗转多地,搜罗各方消息整理而成,讲述了自天地初始以来,人界对于主神回归之路逐渐详尽的认识。
《上古十二摘》第一卷接近末尾时提到了短暂的“六族十四兽”时期,作者提及,这一时期留存下来可供参考的资料并不详尽,关于“汀偃王都”的记载也只有寥寥几笔。王都是靖绫王族的主要居所,何时建成不详,何时覆灭不详。这个时代的结束,如同突然从大地上蒸发一般让人无处可寻。作者猜测,汀偃王都可能曾存在于如今的江阳河畔,原因在于江阳河畔的某片树林中存在一个可削弱一切灵力的阵眼,可能与靖绫王族世代流传的法器有关。
想到这,我突然意识到《上古十二摘》中提到的“某片树林”难道是源花镇附近的绿松林?《上古十二摘》成书在三十年前,作者以“某片树林”代替,也许是因为彼时的绿松林对于附近镇子上的人来说只是一片野林,暂时还未出现口口相传的名字。
在清溪镇歇脚的几日,时常能听到街头巷尾有人小声谈论着有关“灵气复苏”的事,倘若此言不虚,灵气复苏必然会使曾经失落的法器灵力大增,我误入阵眼进入徇隐之身,或许此行能有助我寻回铄神碎片……可我究竟该怎么做呢?
我尝试让徇隐注意到我,但从未得到过回应,也无法控制他这具身体。他的心神之力很强大,尽管处于紧闭之中,却依然能感受到令我无所适从的压迫。与天然未开的心神不同,他的状态,更像是主动切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徇隐拾级而上,偌大的汀偃王都中,大小不一的庭院错落有致,精心修剪的花草整齐摆放在合适的位置。整座王都之中不见枯枝败叶,却在整洁与完美无缺中散发出一种死气。
一开始,我还能感受到他的记忆和箭伤带来的痛苦;现在,我彻底失去了和他的所有连接,就像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只静静注视着即将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他没有情绪,不会笑,也不会痛,如同一件冰冷的武器,在暗夜中闪着寒光。
天还未亮,徇隐披上一件墨狐大氅,独步于王都中最高的阁楼之上,他抬起手,看向左手掌心中忽明忽暗的金光,攥紧手掌,瞬间抵达一片草坡之上,此时,掌心正中央的光波不再闪烁。
太阳从东方升起,照在这片青绿色的大地上,草坡之下的远方,是如飘带般的河流不断向天际尽头延展。这里不见人烟,也没有散漫的牛羊,偶尔有几只禽鸟掠过树梢,只稍事停靠便又匆匆滑向远方。暗夜将一天的陈旧纷杂洗涤干净,晨间的空气又恢复至初生的轻盈。这里有遍地的野花杂乱生长着,虽不及汀偃王都中的花草规整,却迸发着那里无可企及的生气,即便是最不起眼的一株,也十分瑰丽。
徇隐的心神中逐渐透出微弱的光,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又迅速消失,我似乎感受到一种牵引,就在附近,很熟悉的气息,犹如蔷薇花的香气。那个救过我的人——在河边,我有预感,那就是她。
他向她靠近,而我的确感受到了她的气息。她蹲在河边擦着面庞上的水,浅粉色的衣裙,是那晚在神殿见到的女孩辛丽尔。我能感受到,在辛丽尔的身上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心神,都散发着很纯净的气息,一个像月色,一个像曙光。
“你……”徇隐张了张嘴,“在哭?”
他居高临下看着一步之距的辛丽尔。辛丽尔怔在原地,只盯着徇隐的双眼,一言不发。
徇隐转过头,目光落在湍急河水之上。太阳斜挂于天幕,细密云层中透出明亮却并不刺眼的光,打在蓝绿色的水流之上。河道平坦而开阔,依旧难掩水面之下的深沉。两人就这么沉默着,良久,辛丽尔站起身,小声说——“我先走了”,却迟迟未动。徇隐向后退了几步,看着辛丽尔将两指并拢遮于目前,反复几次均不成功。辛丽尔又向前几步,刻意与他拉开距离。
突然,水面传来一声巨响,在两人之间卷起一道白浪,形成一幕厚重的水墙。缓慢升起的太阳困在阴云拉起的囚笼中挣脱无果,索性听之任之。飓风中,一杆银色长枪划破阴云下的灰暗天幕,将横亘在岸边的水幕击碎后,稳稳落回主人手中。徇隐腾空而起,持枪向下一划,原先一丝一毫紧密相扣的流水中敞开一道裂痕。
“今日是四月初七,你要开风瞑之眼?”辛丽尔的声音穿过弥散在半空中的升腾雾气,自河岸传来。
“的确。”徇隐侧过身,在掌中暗暗蓄力,“你要阻我?”
“不,我来助你一臂之力。”辛丽尔脚下的天青色光波把她带到和徇隐平齐的高度,“开启风瞑之眼需要容籁雪山脚下的达古冰晶,可容籁雪山早就毁在见栖手里,你与鸿渊做了交易,所以才会在安原一战中甘心被那努所救,借机窃得那努手中的达古冰晶,可倘若你所见的那努并非真正的那努,那么你手中的达古冰晶便是一块废石。”
辛丽尔一把打落浮在银枪上方的白色石块,片刻间,石块碎成粉末,被风浪吞噬。“真正的那努早在俞海之战前就死在自己族人手中,你被鸿渊的人骗了。”她说。辛丽尔看向徇隐的目光中,有难言的恐惧——是一种生灵在面对比自己强大得多的力量时无法掩饰的反应。“真正的达古冰晶纯度极高,寒气渗骨,坚不可摧,只有生于极寒之地的纯阴之血才能承载。”她扯下藏在衣襟后的纯白冰晶,松开手。
冰晶在银枪上方久久徘徊,直到靠近枪脊上的一个小缺口后,迅速与之融为一体。徇隐提掌,只轻轻向前一推。长枪将风浪隔在两边,形成一个圆形结界,把他与辛丽尔包裹在内。风声渐息,周身的青蓝消失后,二人稳稳落在一张石盘上,不断下坠。
一条垂直下落的通道指向无尽深渊,每隔一段距离,两侧的石墙上便会亮起两盏橙红色的火焰,黑暗中,火焰不断燃起熄灭,两人投在墙壁上的影子反复出现消失。越靠近深渊,我越能察觉到附着在我心神旁的黑团蠢蠢欲动。在石盘落地的那一刹,身后的火光依次亮起,指向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辛丽尔一人下了石盘,走在前面。
“停下。”徇隐说。
辛丽尔并不理会。
“你不怕吗?”
“你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可怕。”辛丽尔回过头说。与神殿那晚见到的明媚少女相比,进入风瞑眼中的辛丽尔,要比我想象中复杂得多。
“告诉我,你还知道些什么?”
“你想知道些什么?”
徇隐看着又从几步之外折回的辛丽尔,默不作声。
“你笑什么?”辛丽尔问。
“你不觉得,一个人明明很惧怕,却装作不怕的样子,很有趣吗?”徇隐说。他的心神外第二次透出微亮的光,这些散落在外的光共同组成一只龙头虎爪狮身巨兽向我扑来,就在我退无可退时,耳边传来辛丽尔的声音。
“不觉得。”她说。
张着血喷大口的巨兽突然从我面前消失了,徇隐的心神收缩成一团,又回到原先的紧闭。
“这不重要。”徇隐越过辛丽尔,径直走进火光点亮的夹道中,“不如说说,你和鸿渊交换了什么?”
“你对别人的事情很感兴趣。”辛丽尔说。
“不,恰恰相反,我对别人的事情不感兴趣。”徇隐说,“我只是想知道,在这个世上,有多少像我一样的蠢货,为了一些无用之物,愿意跟一群失去心神的人交换他们本就没有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那些东西没有用?”吊在墙上的火焰一盏盏熄灭,尽管夹道中的光线逐渐变暗,我却依然能看到辛丽尔眼中反射的泪光。
“因为改变只是无谓的挣扎,没有任何人能抵挡辉煌后的衰落。拯救者并不一定是英雄,或许,他正是挑起另一场争斗的祸端。”
“所以你开启风瞑之眼不是为了让那些美好重返世间,而是为了毁掉他们?”
“是,风瞑眼的出现,本就是靖绫王族逆势而为,在造成更大灾难前,毁掉它,是最好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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