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天上的神仙也不是全然无辜。
所言道凡间祭天公,仙界设席宴。
正月初九正是众神归位的日子。
成神多年的仙家,大抵分为两类。一类如天君,寿与天齐,偏生爱热闹,谁家设宴、谁家摆席,请他一准儿乐呵呵地来,给足面子又带热场子。
还有一种是北斗星君,性喜清静,大门一闭,只管过自己的日子,浑身上下带着一股子“任外面敲敲打打纷纷扰扰都与我无关”的淡然之气。
不过大部分神仙终究免不了交际往来,故而天界宴会盛行,尤以天君主办的为最热闹。
天君他老人家别的不说,最喜欢热闹,这些年愈发严重,芝麻大点事也要设个宴、喝个小酒,实在不行就喝喝茶,再不然,索性只论道议事,把大家搜罗到一起。
可过年总不好再以议正事的名义开场,他便想了个热闹的新法子,初九众神归位,初十他来做东,特地广发请帖,来慰劳众仙这一年来的辛苦劳作。
这一宴请就少不了要吃酒,一请便是连饮数日,可能缓解好几日的苦闷心情。
以太上老君为首的,举双手赞成这年初的宴请,老君甚至亲自上阵酿酒,专为初十之宴做准备。
以武曲星长戈为首的另一派,面附和,暗地里却早早排好轮值,将这日安排得明明白白,美其名曰“为众仙值守”。
不为别的,单身神仙实在是害怕了。
原来天君这些年又添了个新癖好,爱好说媒。自打他将百花仙子和北斗七星君中的瑶光上神撮合成了之后,足有几十年都沉浸在这成功的喜悦中。
喜悦将褪,天君每回想起来仍回味无穷,有仙听得耳朵起茧,劝他不要拘泥于做媒之事,将眼光放得长远一些。
他便真将目光放得长远,放眼望去,天界优秀年轻的单身神仙比比皆是,仙途漫漫,他能做的事还多着,能撮合的姻缘也还多着。
平日里众仙都各职其责,只有过年的时候归位才能歇个几日,来天界露个面容。天君专挑这时候广下请帖设宴犒劳,这年后盛宴简直就是变相大型相亲宴,单身的神仙这请帖捏在手里,烫在手里,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不去不给天君脸面,去了自己没有脸面。
天君为表示亲近,还亲自过问每位仙使的喜好。
“灵兽仙子喜欢什么样的现君呀?”天君表面矜持,打着扇子遮着口形,上身倾侧,面容殷切地问道。
“有缘就好,有缘就好。”灵兽仙子羽扇掩住抽搐的嘴角,三步并两步匆匆遁走。
天君惋惜地摇头,又将慈爱的视线放在刚升上来的小仙上。初来者见天君如此和蔼地问话,无不兴奋应答,一来一回数不胜数,热闹非凡。见天君身边有人陪着走不开,多数仙家都松了口气,场上一派和乐融融。
一旁有小仙疑惑道:“不是说当神仙要断绝七情六欲吗?”
“刚上来的吧?”身旁一位红衣银甲、墨发高束的神仙执剑而立,英姿飒飒,面露同情,“天界规条修订多少回了,你那都是哪年的老黄历啦?可仙界老龄化严重,人间飞升者又日渐稀少,天君不得不在仙胎上动心思。可神仙日子过得太舒坦,谁愿自找情爱麻烦?他老人家就亲自设宴说媒,说是为了仙界繁荣,真是“用心良苦”啊。”
“天君用心良苦……”那小仙人恭敬的双手拱起,对着殿上高台一拜,跟着感叹道:“阁下懂得真多,不知仙号为何?”
“不敢不敢,鄙人今日当值,先走一步。”武曲星长戈面不改色,提着长剑,当场飘然而去。
酒过三巡,天君轻咳一声,开始挨个点名关怀了。
“咳咳,长戈今日可来了?”天君左右张望,始终未寻到人影。武曲星长戈是他早就看好的好苗子,相貌堂堂,性格爽朗,骁勇善战。
去年他便想撮合长戈与西海神女鹿黛,谁知长戈领了巡守九重天的职司,当日并未出席。天君虽然懊恼但也无话可说,这毕竟是武曲星的职责所在。但这一回他提前三催四请,千叮万嘱要长戈务必到场。
武曲星嘴上答应得乖巧,今天也确实来了——来了宴席边缘沾了沾衣袖。等天君想到问起他的时候,人都已经走到南天门啦!
这小滑头!天君面上不显,心里已经翻来复去暗骂了好几遍,早不值班晚不值班,前几日刚答应得好好的,今日又放他鸽子!
如果武曲星在场,一定会大声喊冤,他明明特地推迟了去当值的时间,在宴会开始的时候露了个面,是天君自个儿没看到!
但其实众仙都心知肚明,这只是为了应付天君说媒的推托之辞——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长戈不在,文裴呢?”天君从不将希望只寄托在一仙身上,武将不在情有可原,文职神仙可都归位了,没理由不来吧?
文曲星文裴,北斗星君的第四位弟子,武曲星主武运,文曲星则主文运,二者相映生辉,共承天道。
“文裴和长戈年岁相仿,皆是一表人才的栋梁。”太上老君捋须连连称赞,他一向偏爱文裴这孩子,博学多才又沉静稳重,还没有长戈那般好贫嘴的毛病。
文裴的优点是不爱说话,缺点也是不爱说话。天君点了名号,他便默默出列,殿前礼仪做得一丝不苟。老辈仙家暗自赞叹“真礼仪人也”,女仙们则在心中称许——不愧是三界女仙私底下最推崇的禁欲系仙君,如高山白雪、云间明月,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他礼仪如此周全,倒让天君几次张口欲言又止,心中直叹:这聪明的文曲星怎在此事上如此愚钝?这等场合竟还像个锯嘴葫芦!转念又喜,这等姻缘大事,终究还得他天君亲自出马才行。
文裴腰背挺得笔直,俨然一副“呆头鹅”的模样,规规矩矩地立在那儿。
眼见平日里一张嘴能毒倒众生的文曲星此刻这般生无可恋,司命口里的茶扑哧一下差点一口喷了出去。
至于文曲星大人为何这样,这都要归功于早已溜号成功的武曲星。天君说媒这些年来套路不变,早就被长戈摸得门儿清,临走将这诀窍尽数传授给了文裴。
“怕什么,你只管往那儿一站,一句话不接,天君就算再舌灿莲花也续不下去。”
“这会不会太不敬了?”文裴略显迟疑。
“怎么会!”长戈大呼小叫,“你态度端正,礼仪周全做足了不就行了,回话一概以‘嗯’‘嗯’‘啊’答复,天君还能硬聊不成?实在脱不开身,你不是还有个未婚妻的名头吗?”
长戈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捏着小酒杯转啊转,继续给文裴出谋划策,“虽说慧明仙子下落不明近半辈子了,但这时候抬出来挡一挡正好。天君就算不悦,也说不得什么。”
文裴沉默不语。
“虽说这招不太地道,但这样一来天君对你的事就会心存愧疚。这一剂猛药下去,他千八百前都不会敢再强压了。”长戈谆谆诱导,“据小道消息传来,天君打算给你说合的是红鸾星乔蕴蕊,那女仙伶牙俐齿得很,你可说不过她。”
文裴依旧不言。
“怎么?不舍得?”长戈贼兮兮地笑问。
文裴失笑扶额,“我对慧明无意。”
他问的倒不是慧明,长戈愣了一愣,“那就更不必有负担了。”
文裴手中酒杯转了几转,终于咣当一声稳稳落下。
一锤定音。
画面转回殿上,天君的声音洪亮如钟:“文裴已任文曲一职,已有五万六千年了吧?”
这拐弯抹角的开场,文裴把自己从回忆中抽出。
“这人世间也轮回数载,你也该从这文书卷宗中抽出空来,思一思别的念了,近千年来间香火鼎盛,就属你的文曲像与红鸾的姻缘树最是兴旺,要不要考虑……与红鸾星多走动走动,彼此了解一番?”
天君终于把想说的话题说出口,满意地捋了捋胡子。
“红鸾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平日她牵姻缘线,你主文运吉事,你二人若在一处,岂不是双喜临门、好事成双?”
话太急,太密,听不进去,某人之前还为难的表情已尽数消失。
见天君捻着胡须越说越起劲,文裴忽然抬头,打断了这滔滔不绝绵绵仿佛无绝期的宏论:
“天君您忘了?臣已有未婚妻,不宜再议婚配。”
大殿骤然安静,所有仙家都默契地竖起耳朵。
文裴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只见殿上的天君瞳孔微颤,袖下手指慌乱地比划着向台下求助,上演着一场一人的兵荒马乱。
然而坐在不远处的太上老君这会儿心思正在新开的罐子上头,并没搭理他,也不知道是真没看见,还是装作没看见。
求助失败,见文裴幽幽地望过来,天君只好尴尬地收回手,不好意思地又揪了揪胡子。那被捋了许久的胡须终于“啪”的一响,应声而断,疼得他龇牙咧嘴,险些低呼出声。
殿下众仙看似推杯交盏,实际全都竖着耳朵听这里地动静。见众仙目光齐聚于自身,天君只好讪讪地笑了一下,把断掉的胡子藏了起来。
就在此时,他听见文曲星冷冷地哼了一声,立即心虚了起来。
好啊,果然是忘了!
“文曲星居然有未婚妻?”天君说的什么、做的什么早已经无关紧要,在场众仙的注意力全聚焦在文裴身上。看似平静的宴会依旧觥筹交错,私底下全是正在沸腾地讨论八卦。
“确实曾有位已仙逝的未婚妻,名为慧明仙子。”南极仙翁作为资历最深的老神仙之一,对这段往事尚有印象,此刻正被众仙团团围住。
如今仙界大多仙家皆不知文曲星曾有此婚约,眼见殿内议论声渐响,他只得开口解释原因:“四千多年前,仙史曾遭劫夺,正是这位仙子以一己之力殊死搏斗,才将仙史夺回。当时众仙还觉得她过于较真——仙史丢了便丢了,回头补上便是。谁知待仙史夺回后,才发现其中竟夹杂着‘慧根’。”
“啊?竟是那个‘慧根’?”有仙子惊得掩口低呼。
“什么慧根?”仍有小仙一头雾水地问。
“混沌时代留下的基台仙根——慧根。吾等仙家皆有各自仙根,而慧根乃万根之基。若失了它,仙界众仙怕不知何时便要烟消云散。原以为混沌之后,基台慧根已随古神永葬无间海底,不想竟藏在那卷小小仙史之中。”
“那这位慧明仙子后来如何?”
“那场恶战令她仙元大损,被同样受损的慧根当场吞噬……连一丝魂魄都未能留下。”
“这……真是,真是……”本想探听些风月秘闻的小仙张着嘴,半晌接不上话,只余满心怅然,只觉得可惜。
“其实此事也并非全无回转的余地……”天君刚开口,就见文裴脸色骤变,急忙改口,“你这份心意确是天地难得,不过凡间尚有守丧三年之制,你倒也不必搭上整个仙途……”这话越说越轻,文曲星的脸色却愈发沉郁。
太上老君见势不妙,一个翻身不慎打翻酒盏,趁乱缩到桌下,暂避战场,趴桌子下面去了。
“本君并非此意……”天君越描越黑,文裴越是沉默不语,他越觉自己这番话着实不妥。
慧明之事,归根结底是历任天君失职所致——先是慧根遗失,后是仙史被劫,历任天君皆难辞其咎。他非但未加抚慰,竟还劝文裴另觅新缘!
越说他越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个东西。
——“这事天君本就心虚,你只需要静静待在那里,不接话,他自会胡思乱想。”
长戈边说边顺手摸走文裴手中的折扇,“哗啦”一声展开,故作风流地摇着:“你只消稍待片刻,等一个最佳时机,待他言语最失分寸时拂袖而去便可。天君必会内疚数年,你也得几年安生日子。”
“你可真是用心良苦。”文裴对他这位同门揣摩天君这一学问可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长戈挑眉一笑,不置可否。
而那个所谓的“最佳时机”——就是此刻!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文曲星恰在此时起身,走得行云流水,步履铿锵,连摔开的衣袖都带着决绝的飘逸。
“文曲!文曲!文裴你给我站住!我不是这个意思哎呀!太上老儿你还趴在地上作甚,快拦住他!”天君急得直跳脚,声音却又突然戛然而止。
“嗯?何事啊?”从桌子底下终于找到掉落的酒盏的太上老君终于钻出来,看只见天君胡须直颤,本喝得东倒西歪的众仙家此刻全都寂静无声。
“本君是想说……那边是早年的下凡用的因果潭,这几日正在修缮栏杆,可千万别失足跌下去……”天君的声音从殿那头传来,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太上老君只管自顾自给自己斟了一杯,满心只有萦绕鼻尖的酒香。
“不碍事。”
“我意思是,文裴刚刚走得气势汹汹,掉下去怎么办?”
“文曲断不会如此愚笨。”
“可是……”靠近门口处一位小仙结结巴巴回道:“文曲星大人......好像已经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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