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老君口中那位 “断不会如此愚笨”的文裴,此刻正姿态从容地在半空中匀速下坠。
他一脚踏空的那一刻便暗道不妙,等整个身体悬空下落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漫长的旅途反倒将他的心态磨得随和,他甚至有余裕的心思在半空中调整了个方便的姿势,好教落地时能更舒坦些。到底是讲究体面的文曲星,纵是跌落凡尘,也需跌落得体。
连他这般博学多才的文曲星都险些忘了,凡林并非寻常林地。此间每一株古木皆生三杈,断的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理。凡林边缘有口因果潭,实为一口平井,自混沌初开、秩序始定之际,便是仙界通往凡尘的唯一通道。
佛法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如此说来,这林中一花一果、一叶一枝,皆映照一方大千世界。往昔仙人欲入凡历练,需亲至此地择一缘法,挑选后跳入谭中。因果谭的井沿镌刻着第一任天君亲手所绘的天炫火雷纹,专为封印仙者法力,免其过度干涉凡间因果。
而今仙界与冥府重修旧好,往来凡尘便利许多,众仙亦皆自觉封存神通,早不必非经此地方能下界。尤其近千年来,鲜有仙者须历六世轮回之劫,这口古井,便渐渐被众仙遗忘了。
——直到今日,文裴一脚踩进这坑里。
电光石火间,万千思绪掠过他的心头,最终只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平静地接受这个现实。
也罢,不过下凡走一遭。
文裴从容阖上眼,想来,费不了多少时辰......
九十九重天外,大千世界如恒河沙数。自这万丈又万丈的高处俯瞰,每一处人间都渺若微尘。
而在某粒微尘的某处,秦岭以北,大琼山脚下,紧挨入山口的村落里,日出而作的乡民们熄了烟,掩了柴,连最后一盏油灯也吹熄,整个村庄都早已沉入梦乡。
夜浓如墨,万籁俱寂。
无人看到天边闪过一丝亮光,转瞬即逝。
“轰——!!!”
紧接着,一声巨响震碎了夜的宁静,将全村人从睡梦中惊醒。
妇人拍着惊醒大哭的小儿安慰哄睡,有人侧身后继续呼声又起,有人支起身看窗外,但外面风景一如既往,除了黑夜,别无他物。可能是山中猛兽在嚎叫吧,人们这样想着,想着明日还要早起,便急匆匆躺了回去。
巨响的余韵,最终消散在村落最东头。
那里倚着山脚,孤零零立着一间围着破败篱笆的茅草屋。与周遭用石头和木头建造的齐整屋舍相比,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卷走,在深沉的冬日深夜里,显得格外可怜。
屋内更是简陋,仅有一床一桌。桌腿下垫着块显眼的石头维持平衡,床沿叠着几件浆洗得发白的旧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甚至可以说是一贫如洗的地步。
而房屋的主人林汇刚被那声巨响惊扰醒来,此时正半睁着眼,下意识先抬手摸了摸身上的棉被,她熟练地用手感来确认身边的损害程度:手感厚重,没有跑毛,针脚严密,没有跑绒,没有脱线。
很好,她最珍贵的家当安然无恙。
她稍稍挪动了一下,想要翻个身,奈何这新絮的冬被太过厚实压身,竟一时没翻过去。
恰在此时,云破月来,清幽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纱窗,照亮了黑暗中不请自来的一道身影。或者说,照亮了正尴尬地叠在一起、一上一下的两个人。
文裴的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另外半张脸被月光照得轮廓分明,他喉结微动,极力用自以为这辈子最平和、最温柔的嗓音和下面的人商量道:“不好意思,你介意我先从床上下来吗?”
这句话如同冷水溅入油锅,林汇的眼睛倏然完全睁开,残存的睡意被近在咫尺的陌生男声惊得粉碎,长睫上还沾着朦胧水汽,眼底已满是惊慌,和怒气。
“登徒子!”她动作快过思绪,想都未想,猛地将身上厚重的棉被一掀一蒙,直接把出声的文裴兜头盖住,顺势一推!
“我不是……”文裴的辩解被这新春厚实的大被全闷了回去,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被裹成了茧子,动弹不得。
说来文裴着实冤枉。
那远古时期的下凡路程也太久了,他在半空中悬得腿脚都有些发麻。将将“落地”时,他下意识伸了一下腿,想要缓解这酥麻,没想到就这小小的一个动作,让他整个人失去平衡。身下原本柔软的稻草毫无支撑之力,他这才刚寻到一处着力点,便听得“咔嚓”一声脆响——是木头断裂的声音,在静寂中尤为突出。
文裴并非愚钝之人,可此番落地点实在出乎意料。掉在屋顶非他所愿,屋顶如此破旧也非他能提前所料,而这轻轻一动造成的动静比天降巨物还要大,更是非他本心。
总而言之,他以一种极其狼狈、不雅的姿势,从破旧的屋顶上完成了第二次自由落体。
这条路和下凡那条道路相比来说短多了,不过一息之间,他已伴着簌簌落下的碎瓦,掉落在了另一处……颇为柔软的地方。
还未等他理清头绪,便听得一声怒喝,随即就被不明物体套住了头,伴随着便是一顿不分青红皂白的拳打脚踢。
他慌忙架起胳膊护住头脸,一只手胡乱扒拉着蒙头的障碍物,正手忙脚乱、挣扎着试图坐起时,身下猛地传来一声更清晰、更令人绝望的——
“咔嚓!”
他看见面前忙活着正在“教训”他的小姑娘,脸色骤然大变。
这一声响,意味着这间屋子里唯一完好、能称之为家具的床,也正式宣告殉职了。
文裴,尊贵的文曲星君,在来到此地的短短片刻内,迎来了他的第三次坠落。
他终于实实在在地着陆了——只是这着陆的方式,着实谈不上半分体面。
***
初春的山林尚存料峭的寒气,待到阳光艰难地穿透层层薄雾,雾气消散,才隐隐约约显出模糊的村庄轮廓。
村子不大,拢共十几二十户人家。天光微亮时,村东头传来些许窸窣动静,好在位置偏僻,没引起什么关注。
林汇将人结结实实捆在床板上,动作麻利得像捆柴火。她迟疑了一下,又扯过那床厚棉被,将人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
风过无痕,完美地毁尸灭迹。
文裴眼睁睁看着这姑娘三两下制服自己,满意地拍了拍手。见他眼神带着茫然,她还不耐烦地屈指敲了敲他的额角:“敢来我这儿偷鸡摸狗?姑奶奶可不是吃素的!好好在这儿反省罢!”
说罢双手一合,利落关门落锁,扬长而去。
走到院中,林汇深深吐了口气。还好自己从小砍柴背草爬山不在话下,不然要制服这么一个大男人,还真要费不小的功夫。
好在没让他跑了,她眯眼望向屋顶那个触目惊心的大洞,心口阵阵抽痛。
赔钱!
必须要让他赔钱!
穿得这么好肯定有钱!
这么一想,林汇又有力气讨生活了。
她仔细回想了一番,只记得月牙白似的衣裳亮得晃眼,气度等闲之辈的样子。如此看来,把他捆住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林汇盘算了一下,伸手拎起门口的木棍,又回返回来,趴在缝隙中往里看。
文裴不过轻轻一挣,那捆得死紧的绳索便如蜕皮般滑落。
凌晨光线昏暗,林汇捆人时未曾留意对方容貌。此刻天光大亮,但见那人一袭白衣银线暗绣,墨发玉冠,身姿挺拔如松,眉眼清峻似远山,周身气度风华绝代,俨然天人临世。虽经方才缠斗衣襟微皱,可他立于这陋室之中,竟似暖阳穿透阴霾,照得四壁蓬荜生辉。
若非此情此景,林汇愿用尽世间所有美好的词句来形容他。
他只静静立于原地,淡淡一瞥看了过来,便教人不敢亵渎。
自以为藏在门口就不会被发现的林汇汗毛直竖。
可她是何许人也?自幼被骂“扫把星”长大,如今孤身一人穷困潦倒,唯一的栖身之所还破了这么大个洞,岂会因这清冷一眼就善罢甘休?
“喂!”林汇仅是第一眼茫然失神了一瞬,立即推门兴师问罪,“你醒了!”
站在面前的男人微微蹙眉,这姑娘绑他时分明知他是醒的,此刻又唱哪出?
文裴微微抬眼,便听林汇理直气壮细数了家中他造成的损失,不限于窗户屋顶,如若不是厨房不在此处,怕还要多上几项。
“......以上修缮需要花费一定的费用。”她坚定地伸出手,掌心向上,“现在赔钱吧。”
“吾乃......”
“少说废话!”林汇岿然不动,只将手又往前递了递,“赔钱!”
文裴何曾受过这等闲气!当下袖中指尖暗自掐诀。
他在心中冷笑,着实瞧不上这满眼铜臭的凡间女子!
不就是要间屋子?给你就是。
你想要个金屋?银屋?还是原屋修葺如初?
正想着,他突然怔住了。
这千百年来拟形诀施展过万千回,可此刻环顾四周,屋内依旧空空,屋顶破洞依旧张着狰狞大口,仿佛在无声嘲弄他的徒劳。
他的仙法……失灵了。
“实不相瞒。”文裴尴尬地说,“吾乃天上仙君。只是不知何处出了差错,法力暂失。你且容我返回天界查明原委,定当归来赔你屋舍。金屋银屋,任你挑选。”
林汇花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这人究竟在说什么。
神仙?还说赔我金屋子?
简直荒谬!
世上再找不出比这更可笑的脱身之辞了。
这定是史上最蹩脚的借口!最拙劣的骗局!
绝对!绝对不能放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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