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春末,吴中县郊,东山书院。
一群十四五岁的少女正叽叽喳喳的围绕着一老者,老者一袭深灰长袍,发间可见隐隐银丝,双目清亮,眼尾长扬,似能见青年时代是何等意气风发。
此刻老者正眯眼微笑安抚一众学生,“此日别后,诸娘子要听师娘的话,每日功课万万不可怠惰。”
不远处的廊下一妇人正在仔细嘱托仆人收拾了行李,闻言便笑道:“娘子们皆是本县内顶尖聪明的学子,又岂会一味痴顽误了功课,但只求徐夫子能赶在中秋佳节前回来。”
那徐姓老者爽然一笑,“是了,今年就看老夫的这几位得意弟子能不能博得本府头筹了。”
此是雍熙六年,四海刚平定不久,当今圣上正是求贤若渴时,决意广纳贤士。
本朝文风极盛,各州府县的书院更是散若星子。书院之间亦有不同,有专为男子所设立的书院,也有男女共读的书院,此类书院中多纳寒门学子,更有专为女子所设立的书院。
徐夫子的学生徐星弈是从教养堂中抱来的,那年徐星弈已五岁,因甚少言语,教养堂内的妇人起初还以为她天生聋哑,直到某日起夜突然听到她独自蹲在寝舍外侧低声呜咽才知道她原来会说话。
妇人过去摸了摸她温软的头发,柔声问道:“小娘子孤身到此地已有六七日了,可否告诉大娘你的名字。”
徐星弈的眼中有犹豫也有恐慌,但她还是开了口,“随行家仆遇害,我......。”
说到这里她闭了口,妇人是经过事的,知道此女背后必有隐情,恐会累及到教养堂,便托人暗暗打听县内无后之家,最终寻到了东山书院。
徐夫子一生落拓不羁,夫人有内弱之症,膝下无子,便欣然答应了收养之事,见到徐星弈时,夫人已将女孩儿收拾妥当。夫子见徐星弈穿了一身柳叶尖嫩绿黄的裙衫,目光澄然,但眉眼里带着一股天然的执着之态。
夫子摸了摸徐星弈的头,道,“老夫和夫人已是白发苍茫的老人了,小娘子以后便安心住在书院里吧,也不便以‘爹娘’称呼,只跟着学生们一样喊‘师父师娘’便可。”
见徐星弈的眼中出现了隐隐的忧虑,夫子知道她必是担心会再被抛弃,便和煦的说道,“小娘子不必担忧,虽你我二人无父女之名,但我们必会好好待你。听教养堂的大娘说,你已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那老夫便自作主张为你取个名字可好?”
徐星弈的名字便这般定了下来。那年正是雍熙元年。
此后徐星弈便以半女半徒的身份在这东山书院内长居了六年,及至前日,徐夫子不知为何突然被知府召去,也不说何事,只道数月便可归,因此今日学子们便齐聚于此为老师送行。
不觉已至晌午,夫子出发已有一个时辰,女学生们仍旧如往日般各居其位安心读书,只有冯家的二娘子来到了徐星弈的桌前。
此女名晔琅,是县内画师之后,上原有一姐,于作画上颇有天赋,可惜出嫁后不过数年便突然离世,画师经丧女之痛后便收了笔不再做生意,只是偶尔教教晔琅画些草木鱼虫打发时日。
徐星弈正在攻读一篇较为艰涩的经略文章,冯晔琅从袖中抽出一卷书来,笑嘻嘻的说道,“你瞧这是什么?”
冯晔琅天生便有一双笑眼,粉面薄唇,且尤爱穿浅丁秋香色的衣衫,因她性格娇憨直爽,在女学子们中尤为受欢迎。
徐星弈放下手中书卷,只眼睛轻轻掠过便吃了一惊,忙低声问道,“《问泉》是前朝罪臣之作,市面上已极难寻见,你可切莫让别人看到。”
说着故作镇定的拉着冯晔琅的袖子,穿过学堂廊下,一路到了自己所住的院落。
冯晔琅只拿笑眼瞧她,“你也太过小心了,你猜这是我从哪里得来的?又是为何巴巴的拿来给你看?”
徐星弈关了房门,绕到书桌前将昨夜没写完的字帖收了起来,方回道,“这叫我如何知道。”
“不同你卖关子了”,冯晔琅也自顾自的倒了杯茶,一气喝完,“你可知永州的天下棋院?”
徐星弈道,“两年前偶听县内的一二棋手谈起过,还是在东山的惠风亭,后来断断续续的听闻天下棋院收了一批极有天分的学子,名气也越发大了。”
冯晔琅拍手笑道,“果然你是个棋痴。这本棋谱正是从天下棋院流出来的。”
徐星弈收笔的手微不可见的抖了一下。
“我父亲自从不再作画以后,倒是喜欢上了研究些奇书异志。昨日他的一位旧友路过我家,便将此书私下赠予了我父亲,我父亲彻夜通览后,却说此书不祥,今晨预将此书烧掉,我想到你这样的爱棋,觉得可惜,便百般央求了父亲,今日带给你看完以后,晚间再归还给他。”
徐星弈默然在心里叹了口气,温言道,“难为你这么记挂着我,只是诚如冯先生所言,此书不祥,我只生恐为你带来隐患。”
冯晔琅眨了眨眼,似有不解,“这件事如今只有我们三人知道。”
徐星弈坐在她的身侧,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肩,“如此我不好辜负你的好意。机遇难得,我现在便看。”
冯晔琅闻言便欣喜起来,展卷铺到徐星弈的面前,而后便撑着下巴同徐星弈一同观看起来,只是她对于下棋也只是平常,且《问泉》所载的棋局艰涩难懂,连着旁边的注释也是云里雾里让人不知所云,只徐星弈蹙着眉瞧的入神。
不过片刻,冯晔琅便眯着眼睛有了点困意,迷蒙之间看见垂目看书的徐星弈,心里倒是升起一股异样之感来,忽的又想到家中书房里侧挂的一幅《白露》图,画上女子瘦弱的身形似乎同眼前之人慢慢重合起来。
徐星弈的内寝并不是她第一次来,从来不闻什么熏香,只有一些时令插花的清淡香味,她便盯着徐星弈的侧脸入了神,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陈家那位三郎你觉得如何?”
徐星弈仍旧埋头在棋谱里,闻言只是抿嘴一笑,“晔琅觉得那人怎样?”
“上月春日诗会,那临安书院的几位公子倒还好,只有陈三郎一人,直言吴中县内无学子可敌他,偏要第一个上去应题,不应还好,结果格律不通,倒被别人笑话了我们这些本县学子。”
“然这般人物,却要求娶姚诗侬那样的才女。”徐星弈只觉得可惜。
“说到这个就让人来气,陈三郎哪里是看中了姚诗侬的才气,分明是看中了她的美貌。”冯晔琅说完,像是回想到了些什么,又笑出声来,“但我曾随父亲见过姚诗侬,那时姚家还没出事,她虽向来体弱,但是同她兄长争辩二苏的诗谁更好时倒是铮铮有词,看起来并不是个随意被人拿捏的人。”
“哦?”徐星弈抬起头来,“既然这样,虽她叔父在外有个糊涂名声,想来她也是能替自己做主的人。”
“正是如此,起先师父还有意向收她进书院,你也知道这件事的,只可惜她倒先一步入了临安书院,只需挨到今年秋考,以她的才气,也必是能中的。”
徐星弈看着兴致昂然的冯晔琅微笑道,“以冯家小娘子的才气,今秋也必定能入京学。”
一句话倒是把冯晔琅说的脸红起来,“只我一人有何趣味?书院里推经略才学你才是首位,到时候我们二人一起进京不是更好?”
闻言,徐星弈不觉恍惚了片刻,悄悄捏紧了书册一角,勉强露出一个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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