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溟界·东州。
今日的拂水城尤为热闹。
家家户户都领着自家**岁的孩提走上街来,朝着拂水城中央的临仙台而去。
沧溟地域广袤,中州仙门林立,更有天下第一宗——昆仑剑阁。
素有东州富贵城之称的拂水城便是仙门收徒之地。
今日,五年一届的收徒大典便在拂水城的迎仙台举办。
穆尧面无表情地混迹在人群里,眼中的死寂与漠然与周遭的喧嚷格格不入。
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身形瘦削笔挺,一双黑眸暗沉无波,身上灰袍皱褶褪色,沾着泥泞和血污。
他怀中抱着一柄无华的长剑,系着一条已有些褪色的青绿穗头。
远处八百里昆仑雪域,碧空如洗,偶有零星飞絮散尽风里。
穆尧不由将藏在掌心的玉牌攥的更紧几分,眼底是难言的烦躁和空虚,仿若发江中浮萍,随波逐流。
忽听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咒骂声时远时近,迎仙台下,人们纷纷侧目去瞧,唯有穆尧被挤在中央,漠不关心。
“别追了别追了!我真不是故意弄坏你摊子的,我买的这袋桂花糖已经过付钱了啊!”
“别让俺逮着你!”
“啊——!”
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嚎叫近乎要将整个迎仙台穿透,很快就搅乱了躁动的人群。
穆尧蹙起眉头,面露不耐之色。
不想下一刻,挡在身前的人纷纷避开,穆尧却因被挤在中央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黑影以一种从天而降的姿势砸了过来。
砰——
两人应声倒地。
穆尧后背狠狠磕在广场的白玉石板上,给他砸得一阵恍惚。
将他撞倒的人正捂着磕碰的额头,坐在地上摇头晃脑。
“疼疼疼疼疼……”
“吠——!”
狗吠声响在穆尧头顶,他被这个莽莽撞撞的人压得起不了身,肋骨处疼得厉害,听见恶犬的吠声也是浑身一僵,反应过来,目露狠戾之色,剑鞘戳向这人的腹部,抬手将人翻到地上。
起身后,穆尧怒瞪那黑犬一眼,恶犬霎时间偃旗息鼓,收起爪牙,喉咙发出“呜呜”的低吠声,夹起尾巴转身跑了。
插曲过后,看热闹的人也很快重新回到各自队伍里,穆尧本不愿理会,转身便要走,却被人扯住了袖角。
“……”
少年拍拍屁股站起身来,冲穆尧咧嘴,露出一个明朗的笑。
他一身玄色劲装,深褐长发扎着低低的狼尾辫儿,张扬的发梢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
那双眼睛,澈如明溪,墨中鎏金,是很美的轻浅琥珀色。
恰在此时,已被漂洗数年的衣裳终究不堪重负,登时被这人撕下一段灰布条。
当啷——
一块镂刻獬豸的“穆”字玉牌掉了出来,一时间,二人相对无言。
穆尧脸霎时黑了。
他看向少年,见他衣裳光泽柔顺,金丝掐线暗纹处更是纹刻着防御阵法,不像是坊间制作,更像是大家族甚至是大宗门才会用的布料。
好个不谙世事、桀骜不驯的世家纨绔。
穆尧手指蜷了蜷,压下心头戾气。
怪自己倒霉。
对方似乎也感受到了穆尧的怒气和窘迫,讪笑几声,又悄咪咪指了指他们如今所站的位置。
“那个,我们是不是要重新排队啊?”
穆尧一愣,转身,却见自己竟早已脱离了队伍,和这人站在两排长队的中央空地。
“……”
穆尧:很好,拳头硬了。
“那个,对不起对不起,当时我真的是被那狗追的无路可走了,我总不能打狗吧,这不合适,打了还得赔钱。还有就是不小心撞到了你,害得你重新排队。”
穆尧什么也没说,臭着一张脸排在队伍的末尾,对身边这只叽叽喳喳一刻不停的“麻雀”,毫不理会。
他尚沉浸在几日逃亡的危机与警惕中,如今骤然放慢脚步,无需躲躲藏藏,反倒不适应了。
感受到穆尧的疏远和防备,陆吾却没走,反倒嬉笑着用胳膊肘撞了撞穆尧的胳膊。
“我叫陆吾,你也要入昆仑剑阁吧?说不定我们以后就是同门了!认识一下?”
“不需要。”
穆尧毫不留情地拍开陆吾握上来的手,虽说很不礼貌,但他对这人的确没什么好感。
太过热情的时候,会很招人烦——特别是对他这种寡淡冷沉的人来说。
“哎~你这人好冷淡啊,整天板着一张脸做什么,来。”
穆尧还未回神来,嘴里就被塞进一个甜甜的东西,他下意识要咽下去,却猝不及防被陆吾捂住了嘴,动作太大,那东西卡住了。
“糖葫芦,第一个先给你吃了,咽下去。”
穆尧被噎得险些背过气去,糖葫芦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他一手将这没心没肺的人掀开,捂着嗓子呛咳不止。
“哎?!对不起对不起……哈哈哈哈——”
陆吾边笑边道歉,看穆尧咳的面色涨红,陆吾也笑的直不起腰。
“你……你还没……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穆尧如今算是知道何为孽缘了。
遇到这人便是了。
穆尧面色虽依旧生冷,对陆吾的态度却有所缓和。
他开口,只有两个字:
“穆尧。”
“穆……尧?”
陆吾一拍大腿,惊道:“你就是东州枫临城穆家的那个穆尧?!”
闻此言,穆尧面色骤冷,眼中杀意一闪而逝,手已悄然按上剑柄。
陆吾手疾眼快将又给穆尧塞了一口红果。
“哎哎哎,别生气呀,穆家大义守城,我也有所耳闻。”
陆吾看向穆尧的目光带了几分敬佩和惋惜,他将一条胳膊搭上穆尧的肩膀:
“听闻六年前枫临城遭黑鲛屠城,碧焰烧穿半城,穆家家主穆忘归携穆家数千修士与数万海族殊死相搏才护下全城百姓,只可惜,世态炎凉啊——”
穆尧握剑的指尖泛白,身子也不由因悲愤而轻颤起来。
他无法忘记那些落井下石之人的丑恶嘴脸。
那些他父母用命去守护的百姓,偏听偏信,反倒成了其他家族趁机扳倒穆家的帮凶。
世间贪生怕死者甚多,追名逐利者更甚。
他因被母亲左棠锁在书房才逃过黑鲛报复。
谁料,枫临城其他家族见穆家家主坠海失踪,宗族子弟伤亡惨重,穆家大势已去,竟反咬一口,表面争相接他如府,背地里都想让他“无端横死”,以绝后患。
最后,弃城而逃的程家商会将他带走,却要制造他“坠海而亡”的假象,好夺取穆家后山灵宝的钥匙。
好个“豪商富贵遍地走,金银财宝如水流。钟鼓馔玉不足贵,琼浆玉露不足醉”。
好个人间富贵城,好个“琼域不穷”。
好个人心险恶,世态炎凉。
“听说程家为感谢穆家主死守枫临城,将你接入程家商会,怎么见你这身打扮……”
陆吾欲言又止,穆尧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此穷酸狼狈,怎么都与巨贾程商搭不上边。
穆尧脸色很不好看,眼中恨意几乎凝为实质。
陆吾长叹一声,拍了拍穆尧的背,安慰道:
“我懂,我懂,都有难处嘛!”
陆吾咬下最后一口糖葫芦,拍拍手,豁达道:
“我也无父无母,一个人摸爬滚打那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表里不一呗,我看那程家仗势欺人惯了,都不是好人!”
“……”
“那你这六年……咋过的?”
穆尧漠然道:“亡命天涯。”
陆吾鼓掌:“够惨。”
“那穆家子弟呢?”
穆尧古怪地看了陆吾一眼,道:“各奔东西。”
陆吾被盯的有些心虚,只觉如芒在背,忙继续转移话题,又问:
“那你是自己跑来这儿的?”
“……”
这次,穆尧没有回他,清风偶过,卷动青绿剑穗儿轻轻擦过穆尧的手掌,穗头上干涸的污血便无所遁形。
如此,已无需穆尧在说什么。
陆吾看的心惊,一时哑然。
“同行者,为救我……跌落海崖,遭暗算惨死。”
穆尧声音有些暗哑,他将手覆上心口,那里,放着一片黑色的鱼鳞。
这片鱼鳞,曾带走他在这个陌生的异,最后一丝牵绊。
他眼睁睁看着那人倒下,却只能无力地接受他的身躯一点点变凉,甚至连为那人收尸,他都做不到。
“他曾是我……算了,没什么。”
穆尧在心中暗骂自己一句:真是见鬼了,和这混小子诉什么苦水。
“对不起。”
穆尧心中已泛不起多少波澜。
与旁人诉说苦难,那叫矫情。
与人产生羁绊,必要承受流泪的风险。
他逃亡的这六年,有个人一路与他随行,却终究没能陪他走到最后。
哪怕,只是翻过最后一座山,就到了。
陆吾思忖良久,郑重道:
“那以后,我做你朋友,如何?”
穆尧没有回应,良久,他才开口:
“我不需要你的承诺和怜悯。”
穆尧如今相的,只是将这人逼走。
程家家主程睎老辣心狠,在他神魂上打了魂印,纵然他一次次侥幸逃了,只要神魂不灭,天涯海角,追杀都不会停止。
他已经害死了最后一个真心待他好的人。
再也不能将任何人卷进来了。
陆吾见穆尧藏在袖中的手在发颤,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是怕连累我?”
穆尧没有挥开陆吾的手,开口,却只能用违心的话保护自己。
“旁人都怕沾一身腥,你果真是名不副实的蠢货。”
陆吾会心笑了,将手中纸袋塞进穆尧手中。
“我可以当你在夸我吗?请你吃桂花糖。”
穆尧偏过头去,肚子却不争气地叫起来。
陆吾捧腹大笑,上手将纸袋撕开,又嘱咐穆尧在原地等着,跑到街上买包子去了。
山峦间升腾起层层云雾,西边的红正被群山一点点遮盖,雪原外泼来大片阴云,如同一滴浓墨即将自笔尖垂落,将天空压得极低。
风声呼啸而来,似是风雪要光顾此地。
二人已从天光大好等到了日落西山,眼前人越来越上,退伍也越来越短。
穆尧全程都怎么理会陆吾,一开口就话中带刺。
偏偏陆吾却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一会儿跑去买个话本子,一会儿弄回来一袋子糕点零嘴,从早说到晚。
据他所言,养父母恩爱,待他也极好,他是偶然得知昆仑剑阁五峰之一的昆吾峰峰主——陆行舟乃他生父。
于是,他便悄悄溜出家门,准备去昆仑剑阁探个究竟。
至于其中纠葛,穆尧并不在意。
他看着队伍前方仅剩下四五人,又抬头看向那悬浮在迎仙台上空的恢宏飞舟,眸中神色不明。
他能感受到,一道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移开,飞舟上有一强者,一直在注视着他。
是敌是友,他已无心分辨。
昆仑剑阁乃天下第一宗,程家就算背靠仙盟,手也伸不到这里。
他必须进入内门,只有这样,才能查到黑鲛屠城的真相,才能破解心中谜团,才能变强,复兴家族,让落井下石之人,血债血偿。
只要能进入内门,整个沧溟界都将无人再敢动他。
“姓名,年龄,修为。”
测灵长老乃是个白鬓老者,他捻着白须瞧着比一众测灵根者年龄都要大一些的少年,蹙起了眉。
穆尧回神,抱拳:
“穆尧,年十三岁,道初一重。”
“哦?!”
外门长老于辉不由心下惊骇。
他可是听说,穆家灭门后,穆家家主之子——穆尧,便失踪了。
如今出现在这里,他多少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如此身世,的确麻烦。
但只要有仙缘,对昆仑剑阁来说,最不怕的就是麻烦。
“东州穆家,不错不错,有你父母当年风姿。”
听到老者的由衷称赞,穆尧心下淌过一阵暖流,酸酸涩涩。
陆吾叫起来:
“你比我大哎!我才十一!”
穆尧古怪地瞥了陆吾一眼,瞧着他和自己相差无几的身量,眉狠狠一挑,思索自己是否营养不良了。
“看不出来。”
穆尧没再说什么,在一个身着蓝纹月白服饰的测灵弟子指引之下,将手放在了测灵石上。
刹那间,一道紫光冲天而起,雷声滚滚,天色骤然暗淡下来。
黑云压城,深紫色的雷光盘踞高空,闪烁不止。
忽地,一指粗的雷霆直直砸向地面,逼得于辉抬手相拦。
待雷霆渐歇,他望向穆尧的眼睛矍铄又激动。
“天雷灵根,天……嗯?!不对!雷水双灵根,灵根纯度竟然还这么高!”
原来,那灵珠之上虽然遍布紫色雷霆,其中央却有一个清澈的浅色小光团,凝作水滴状。
“雷水相合,雷借水势,水助雷威,变化无穷。绝无仅有的天赋,定当冠绝古今,登顶大道!好啊,好啊!孩子,你真的愿入我昆仑剑阁?”
于辉由衷赞赏,双手都因兴奋而颤抖,更是恨不能将胡子都拽下来,生怕穆尧会拒绝。
“你的资质定然是此次大选中的佼佼者,哪怕入我天下第一宗也是亲传弟子起步啊!”
穆尧腹诽:我不入你昆仑剑阁,我排什么队。
他只淡淡应了声“是”。
“厉害呀,看来和你做朋友果然不错,我陆吾就是有眼光!”
陆吾咂咂舌,笑着上前,拍了拍穆尧的肩膀反被电了一下,忙收回手,向于辉抱拳,露出一个狡黠却不失礼貌的笑:
“陆吾,年十一,引灵境十二重。”
“好——嗯?!陆吾?!”
于辉正飘飘欲仙呢,忽然听到陆吾的话,险些以为自己幻听了,重问了好几遍,最后将信将疑地示意身后弟子将这个名字登记在册。
“你怎么就叫陆吾呢……”
“谁知道呢?”
“……”
穆尧一时语塞,惊骇陆吾妖孽天赋的同时也对这人生出些许纵容和无奈。
见陆吾尾巴快翘上天了,穆尧只得抬手拽过这个准备继续絮絮叨叨的人,将他的手摁在了测灵石上。
测灵石霎时冰蓝华光大盛,空气中的水汽骤然凝结成冰,冰花在他们脚下蔓延,冰寒之气甚至逼得穆尧都松开了手。
于辉整个人都懵了,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稍稍缓过劲儿来。
“冰灵根,满值。”
一时间,迎仙台上的昆仑剑阁弟子们纷纷欢呼,于辉更是激动得涕泪横流,内心不住咆哮。
一日之内出了两个妖孽,这是何等人才,何等荣光啊!
“好,好啊!都是好孩子啊!快,快领两位入内稍候,我们快快启程,回昆仑剑阁!”
于辉边转身向后方走,边讷讷地自言自语起来:
“怎么就能叫陆吾了呢……”
陆吾冲穆尧挑挑眉,回他一个“求夸奖”的笑,谁知,一个弟子匆匆跑下飞舟,与于辉交谈了几句。
于辉又折返回来,走到穆尧和陆吾身前,面上喜色不再,取而代之的则是欲言又止和忧虑。
穆尧心下一沉。
果不其然,只听于辉道:
“穆尧,有位大人,要见你。”
《山海经·西山经》:
“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
“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
(注:此处的“陆吾”还不是真的的陆吾兽,后期才会出现。
本文灵感与世界大背景与《山海界》《搜神记》有所衔接,但作者才疏学浅,不得深入,不过表面功夫,考究党请放过[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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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迎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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