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中水浅,却冰寒刺骨,穆尧将那血衣捞出,便认出这是瀛洲仙府的弟子服。
他不由得一阵心悸,几乎凝为实质的寒气骤然袭来,气息不稳之下又呕出血来,扶在池边咳个不止。
雪鹰不知看到了什么,如梭子般飞出了冰窟,不见去向。
穆尧踉跄着追出几步,最终脱力跪到地上,浑身都止不住地轻微发颤。
此地极寒,又有灵力压制,穆尧此时灵力枯竭,便与常人无异。
不出半个时辰,若走不出去,定会被冻死在这里。
想起九彩幻幽莲能够压制寒气,穆尧用剑撑着地面,一步步向莲池走去。
恰在此时,耳畔骤然刮过一阵疾风,一根青色箭矢擦着穆尧脸颊,直直插向一旁的冰锥,冰块轰然破碎,倾坠而下。
穆尧双眸骤然睁大,下意识抬剑去挡,甚至来不及看清冰窟深处走来的人,便被一道青色灵力的余威震得倒飞出去,后背狠狠砸向冰面,白虹剑脱手而出。
桄榔——
冰窟深处,洛清辞手中长弓散去,他青衣被血染透,左腹的贯穿伤依旧随着动作向外涌血,他趔趄地扶着冰壁向外走,在地上拖出一道混满沙粒的血痕。
雪鹰在上空盘旋,焦灼地叫唤着。
洛清辞呛出几口血水,湿透的衣裳已变得冷硬,结了一层白霜。
“小白,他平日太纵着你,险叫你坏了我的大事。”
雪鹰委屈地叫了几声,见洛清辞边咳边摇头,它盘旋几圈,在洛清辞的注视下飞远了。
洛清辞抬手抹去嘴角的血,浅浅睨了一眼被震昏过去的穆尧,抬步跨过被血引爆裂符炸开的洞,走近莲池,取下一片花瓣,用灵力揉碎吸收。
见外翻的血洞开始愈合,洛清辞骤然脱力,手紧紧揪着胸前衣襟,他嘴唇发紫,眉梢、面颊皆爬上了冰凌。
他并未过多在意,从怀中掏出药瓶,抖着手倒出四五粒便通通塞进嘴里。
须臾,洛清辞抬手抹去嘴角的血渍,抬步向穆尧走去。
他俯下身来,轻轻撩起穆尧额前的碎发,指腹轻抚过穆尧的脸颊,滚烫的温度烫的他蜷了蜷手指。
“真没想到,再见你,已是十八年后。”
他温声轻喃着穆尧的名字,声音低哑,却带着几分算计和意味不明。
“也不可惜,毕竟,万年既过,再等些许又何妨呢?”
穆尧双眸紧紧阖着,睫翼垂下,遮上一片阴影,身上玄衣也被血浸成暗赭色,凝成血痂,眉紧紧蹙着。
“罢了,无论轮回多久,你终究不会明白,有些事,合该独善其身……”
洛清辞右手指尖凝起灵力,探向穆尧眉心,替他疏导经络中因寒气侵蚀而乱撞的药力。
不觉间,寒气已透过指尖脉络渗透到他自己体内。
……
穆尧意识昏沉之际总觉鼻尖萦绕着一丝清苦的梨花香,入目便是一片净白。
视线上移,便见莲池中,一人正背对他向池中走,如深海般雾蓝的长发披散而下,半浮在水面上,一袭青衫被水漉湿紧贴身上,血水随着他的走动在池中缓缓扩散开来。
穆尧注意到,那人的脖颈间生着些许细小深蓝的鳞片。
莲池暖,可驱寒。
彼时,浅薄的白雾如纱般笼下来,模糊了一切。
穆尧心下一惊,见灵力已恢复了一成,忙将白虹召来,眸底凝起寒霜。
洛清辞察觉到身后动静,淡然地将衣带系好,转身的刹那,紫眸中华光流转。
“鲛人……”
许是穆尧的目光太灼人,洛清辞心下多少有些怅惘,却故作陌路人,淡然开口:“穆首座,幸会。”
感受到身上寒毒已清,穆尧却无端慌乱一瞬。
他蜷在袖中的手骤然收紧,面上却不显分毫,声音却放柔了些许,不再冷硬:
“多谢道友相救之恩,不知道友师出何派?”
“九枝。”
洛清辞只淡淡回他两个字,布满冰凌的手不觉间深深缩进宽大的浅青袍袖里。
穆尧面上滑过一丝遗憾和庆幸,又恢复成人前的冷然神态。
“不知九枝道友可是瀛洲仙府弟子?”
洛清辞微微颔首。
穆尧眸色微暗,又问:
“既如此,不知九枝道友可知洛清辞洛仙君?”
洛清辞心中微叹,抬手将池边外衣捡来穿好,抬脚跨出莲池。
他面不改色胡诌道:
“自然认得,洛师叔乃瀛洲仙府首席,虽说万尘台与净尘阁结怨已久,我对他也算略知一二。”
穆尧了然,却不可察地僵直了背脊。
他深深闭了闭眼,从地上站起身来,行至洛清辞身前,站定。
一时,相对无言。
冰窟内部四通八达,寂静之际,水滴砸在冰面上的“嗒嗒”声尤为清亮。
最后,穆尧先开了口,道:
“十大宗同气连枝,既是瀛洲仙府的友人,可愿同行否?”
穆尧的试探意味相当明显,洛清辞却不紧不慢,向前走出一步,拉进二人距离。
二人身量相当,一时间冷松香与轻浅的梨花香纠缠交织,于水雾升腾间,微妙而危险。
穆尧顿觉不适,拧起眉头,向后退去。
谁料洛清辞抬手扣住他的手腕,一时间,二人距离陡然拉近。
濡湿的发尾贴在衣襟上,穆尧一时怔住,竟无法做出反应。
他只知瀛洲仙府弟子七成为小归墟海族,三成为鲛人。
他还知,鲛人性淫。
莫非,所言非虚?!
只听那清越舒缓的声音响在耳畔,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绝录》所言非虚呐,一甲寒松君,却担得上世无其二。”
“请自重。”
穆尧凝神静气,抬手一挣,抓着他手腕的那双纤白瘦削的手便松开了,而他的掌心里,正静静放着一片海青色的鳞。
《沧溟异闻录》有载:鲛人,海族。极妍,性淫,泣泪成珠,不废织绩,本居南海,后居东海小归墟。赠鳞于掌者,择一而终。
穆尧面色变化万千,手中鳞片似有千钧重,他第一次没了主意,无措的如同一个愣头青。
洛清辞见穆尧这般清纯模样,一时忍俊不禁,也只得故作镇定,快步向穆尧身后去,他身上被水浸透的衣衫也恢复整洁干爽,好似方才那副轻佻模样是梦一般。
“穆首座可想好了?与我同行,可不是明智之举——”
洛清辞笑着,话语中意味深长。
“自然。”
穆尧将那鳞片收进怀中,面色坦然如常,抬步跟上去,哪还有方才的惊诧模样。
无疑,洛清辞错算一点,他以鲛人之身掩盖身份,易发色,遮青瞳,可这张脸却并未改变。
若穆尧没有前世记忆,或许会对洛清辞所言深信不疑,可惜,穆尧早已将这张脸刻进了骨血里。
爱恨难解,执念深重。
十八年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怀疑着前世不过一场尘世旧梦。
如今看到这张脸,他才确信——
眼前人,便是将他带到这沧溟界的堕神——冥。
那云止呢?
穆尧将心底一个可怕的念头死死压下,却再难忽视他的存在。
先前相处,穆尧对云止确有几分猜忌。他怀疑冥是故作失忆留在此地,图谋不小。
直到他被程家种下魂印,被追杀,本可独善其身的云止一次次舍命相护,他才剖白真心,将云止看作唯一的牵绊。
若云止当年确已身死,唯一解释便是,如今活着的这个“洛清辞”,是复苏后的——冥。
那云止……
穆尧双手紧握成拳,看向洛清辞的眼里带着审视和憎恶,以及一抹浓重的悲伤。
恰在此时,冰窟深处传来几声鹰啼,只见那雪鹰盘旋几圈缩了身影,稳稳落到了洛清辞肩上。
洛清辞抬手轻轻点了点雪鹰的金喙,惹得它欢腾不已。
穆尧状似无意问:
“九枝道友,你这雪鹰……看着好生眼熟。”
洛清辞面不改色:
“瀛洲仙府常以雪鹰传书。”
穆尧睨了那鹰儿一眼,“这么傻的,倒是第一次见。”
雪鹰通灵,自然晓得穆尧是在骂它,一时扑腾着袭过来,被穆尧熟练地抬手拽住爪子,掐住双翅拎了起来。
“是吗?”
洛清辞已有所察觉,也只是微叹一声“孩子大了不好骗了”,却不想平添麻烦。
他好不容易趁洛清辞重伤昏厥占据这副躯壳,不去做些什么,可就太可惜了。
“穆首座既取得九彩幻幽莲,今后有何打算?”
“见一个人。”
洛清辞并未回头,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陡然深重起来。
偏偏这时,翻云印松动,一阵阵刺痛绞上来,他在心底暗骂一句:
连天命都要阻我干涉。
洛清辞额前慢慢浮现出金色的云纹,眸底的深紫色也悄然消退,取而代之的则是浅淡明澈的青。
穆尧自然感受到洛清辞周身气息的变化,心脏一紧,他下意识抬起手,却见洛清辞后背贴上冰壁,滑坐下去。
雪鹰凄厉一叫,如在昆仑一般,抬爪蹬开穆尧的禁锢,落到洛清辞身前。
穆尧手背被蹬出一道红痕,密密匝匝的酸楚却自心口蔓延,压得他头脑发昏,地转天旋。
洛清辞面色惨白,银发悄然垂落,恰遮住他的侧颜。
他开口,声音是未尝有过的冰冷陌生:
“见谁?”
穆尧拔剑出鞘,泛着寒光的剑尖直指洛清辞的心口。
他一字一顿,冷肃决然:
“云、止。”
洛清辞唇角勾起一丝轻浅的弧度,反问他:
“已死之人,你怎得见?”
穆尧握剑的手很稳,双眼却是充血的红,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和期待几乎要冲昏他的头脑。
“我分得清,所以——将肉身,还给云止。”
“洛清辞”依旧是一副甚无谓的模样,冲穆尧挑了挑眉:
“凭什么?别忘了,你有今日,皆是因为我。”
“你终于愿意承认了,若没猜错,你便是他们口中的禁忌——‘山海余孽’,”穆尧顿了顿,“我该称你为国师,还是,堕神?”
“聪明如你。”
“洛清辞”抬手拨开剑尖,剑气将指尖划破,血滴在冰面上,绽开血花。
“不过,你有一点说的不对。”
“我,就是万年前大劫的始作俑者,我,便是他们口中禁忌的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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