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欢闹喧腾过后,是属于小城凌晨的寂静。
鲜红的鞭炮碎屑堆叠在马路上铺成厚厚的红毯,也像软软的被风吹落在地的红叶。
他们散着步走回酒店,握着跟恋人十指相扣的手相互取暖,在不太明亮的路灯下谈天说地。
“还有几个月就要高考了,”宋郁青的声音在凌晨的夜晚显得很轻,“你们有想好要一起考哪所学校吗?”
“想好了,”周历回答,“要去就去文科最强。”
宋郁青微笑起来,“加油,等你们好消息。”
“话说,你们当年怎么选成大不选明大?”周历问。
“明大也很强,”江逾白说,“但是,不想留在明川。”
“为什么?”周历问,“因为江阿姨吗?”
江逾白耸耸肩,“也有这个原因吧。”
宋语收回视线,垂目落在忽然握紧他的手上。
各自回到酒店房间,洗漱好上床躺下时已然不早。宋语躺在柔软的床垫上,觉得今晚的夜实在是安静得过分。
他翻来覆去转了好几个身,仰躺着望向天花板。
毫无睡意。
宋语坐起身走到窗边的椅子上坐下,仰头望向窗外明亮皎洁的月亮。
在城市里很少能看见这么明亮的月光,月亮旁不远处总有一颗形影不离的星星,不论月光明亮与否,在夜空中总能看见它陪伴着月亮。
宋语揉了揉太阳穴,脑袋很沉却很清醒。
失眠的感觉总让他烦躁,明明身体和大脑都已疲惫不堪,但就是毫无睡意。
他头往后仰,无声注视着天空中的孤轮明月。
往常那些失眠烦躁的日子,他也是这样度过的。
比较可惜的是,成鸣这个大城市,并没有这么美的月色。
深夜中,除了情绪好像什么也感知不到。
这样毫无意义的负面情绪,像一座大山,沉重地压着灵魂和身体,哪怕有愚公移山的毅力也移不开。
宋语其实从来不害怕面对困难。
他害怕面对的,是无力。
是眼睁睁看着自己陷入沼泽却无能为力。
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亮起屏幕震动了几下。
宋语拿起手机,看到信息时原本出神的心思渐渐回神。
轴:【睡了吗?】
他指尖停留在距离屏幕半厘米的地方,正犹豫要不要回,手忽然一抖,点开了键盘。
屏幕顶端瞬间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中”。
轴:【没睡吗?】
轴:【别躲,我看见你在输入中了。】
宋语叹了一声气,无奈打字。
YU:【嗯。】
轴:【那我去找你?】
宋语点开键盘,打下字又删去,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周历下一条信息也很快弹了出来。
轴:【这么纠结吗?】
宋语撇嘴,似乎都能想象到屏幕那头的人是怎样笑着打出这句话的。
下一秒,他的房门就被人很轻地敲响。
声音并不大,但在这安静的深夜中却非常明显。
“笃、笃、笃……”
一下一下,仿佛在敲击着宋语的心脏,又仿佛在跟他的心跳同频。
他光着脚站起身,一步步向门边走去。
在这短暂的路途中,他想起曾经在书中看过的一段话。
"我在情感上的愚钝就像是门窗紧闭的屋子,虽然爱情的脚步,在屋前走过去又走过来,我听到了,可是我觉得那是路过的脚步,那是走向别人的脚步……”
“直到有一天,这个脚步停留在这里……”
宋语握住把手,用力压下后,门伴随着金属嘎吱声打开。
周历正站在门外,身后是走廊的一片黑暗,在看见他的一刻下意识弯眼笑起来,像永远不会熄灭的太阳。
宋语想到了那段文字的最后一句——
“然后,门铃响了。"
这句话在脑子里出现时,看着面前人的笑脸,他呼吸都忍不住微微发颤。
周历朝他歪头,“可以进去吗?”
宋语回过神,点点头让开身子,“可以。”
他的脚步静得出奇,周历觉得奇怪,低头看过去,才发现宋语光着脚踩在大理石地面上。
“怎么不穿鞋?”
“忘了……”
周历蹲下身,从鞋架里给他重新拿出一双拖鞋,仰头看他,“穿上。”
宋语很老实地穿上,跟着他往里走。
周历一路走到了宋语刚刚坐过的位置旁边坐下,宋语于是也坐回刚刚的椅子上。
椅子有松软的靠垫和坐垫,房间空调温度适宜,窗外高悬明月洒下的月光清冷如纱。
“怎么又睡不着?”周历问。
“不知道,”宋语漫不经心地说,“可能今天在路上睡太久了。”
周历有些哑然,“那也没多久。”
宋语支起一只手托住有些变沉的脑袋,明显感觉自己的脑子逐渐变得迟缓而混乱。
“你不也没睡着?”宋语反问。
周历果然被问住,“我……”
“嗯?”
“我担心你啊。”周历说。
宋语轻轻皱眉,不解道:“担心我什么?”
“怕你认床睡不着觉。“
宋语揉太阳穴的指尖一顿。
“凌晨容易胡思乱想,我怕你想着想着会不开心,”周历说得有理有据,“更何况我们现在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更容易没有安全感和归属感。”
头头是道,逻辑清晰。
宋语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无奈地抬眼过去。
周历倒是很正经地挪动凳子,把身体凑过来,认真问道:“所以我们阿语有不开心吗?”
宋语放下手,不太自然地交叠在腿上。
他的目光在周历脸上的两颗小痣上来回移动,最终收起目光,落在自己无意识掰动指节的手上。
枫城的夜很静,皎洁冷淡的月光倾洒在窗边,不时有远处飞驰而过的货车打破这寂静。
如果这是除了冬天以外的任何一个季节,宋语一定会很想跟周历下楼走走。
可惜现在是冬季的凌晨,狂风呼啸着打在玻璃窗上,把月光都揉皱。
没有得到答案的周历再次开口询问他:“阿语?”
每次周历这样叫他,宋语其实都会心尖一颤。
明明从小到大被很多人都这样叫过,但这两个字从周历口中说出来,好像就是很不一样。
像……寒冬里迎面而来的春风,温暖、和煦,一瞬间就可以清扫寒冷。
宋语嘴角动了动,开口道:“周历。”
“嗯?”
当时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开口的呢。
或许是真的很久没见这样漂亮的月色,或许是枫城凌晨的夜晚静得实在出奇,或许是面前这人能忍着不打哈欠,却挡不住眼下的青黑。
总之,或许这是一个很适合讲故事的夜晚。
只是这个故事,可能不如小时候的睡前读物那样美好。
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知道我的经历是这样的,你会怎么想?
宋语下定决心一般,掐了掐自己手心,抬起头扯起嘴角,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周历明显也很错愕,却还是点点头,“好。”
“从前,有个长得很漂亮的小男孩,”宋语声音平淡,像是真的在叙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人们都说他长得很漂亮,像女孩子一样漂亮,从小到大,他几乎都是被这样评价的。”
“他小时候头发还稍微长一些,小孩子没长开,就更像女孩子了。幼儿园等家长来接的时候,很多家长都会开他玩笑,问他是男孩还是女孩。”
宋语靠着椅背,语速缓慢而声音清晰,脑子里半困倦半清醒混沌着。
周历把椅子拖过去跟他靠在一起,抓住他一直在无意识抠指节的手。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被这样说他是不介意也不在意的,”宋语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直到……发生了一件事。”
周历屏住呼吸,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宋语的语速越来越慢,仿佛讲话要耗费他全身的力气一样困难。
“这个小男孩数学特别不好,不过他父母人缘很广,刚好有个好朋友是小学的数学老师,于是就给他联系了这个数学老师,帮他一对一补习。”
“当时他才……八岁吧。大部分人应该都会觉得,一个跟孩子同性的补习老师,还是自己多年的好友,当然不会出什么问题。”
宋语低下头,不敢去看周历。
“可是……就是出问题了。”
周历甚至不敢呼吸,认真地听着宋语说的每一个字。
“这个数学老师,其实刚开始的时候还是挺好的,又聪明又有耐心,教学方法也很好,小男孩的数学成绩肉眼可见地提高了很多。”
“小男孩很开心,数学老师也像平常那样摸摸他的头,笑着鼓励他。”
“然后,他放在他头上的手逐渐向下,在他脸上轻抚着。”
“小男孩一开始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只是觉得有些不太习惯,不过鉴于对方是他的数学老师,他也没有拒绝。”
“或许是他小时候被保护得太好,或许是没人教过他告诉过他,什么叫做正常范围内的……肢体接触,在数学老师甚至搂着他给他讲题时,他也以为,这只是长辈的关爱。”
“这样的肢体接触就这样持续了很久,一点点地,在他注意不到的范围内,渐进性、长期性地接近他。”
“小男孩很不习惯,但数学老师总是一副慈爱的样子,弄得他没有理由拒绝。”
“直到有一天,补习结束后,数学老师关了灯,一片黑暗中,他拉住小男孩的手,往下面扯……”
“阿语……”周历不忍心听下去一样,出声打断了他,声音都在颤抖。
宋语没有看他,继续低着头说:“眼看不对,小男孩想要挣脱,可是他一个小孩子,力气能有多大。”
“他根本没办法反抗。”
“他觉得奇怪,他觉得害怕,他想喊爸爸妈妈,但是他知道这没有用,因为他爸爸妈妈那天不在家。”
“那个数学老师看他这样,笑着问他怎么了。”
“小男孩还是很害怕,在那天的补习结束后,他告诉了他的父母,他的爸妈一开始还觉得不可置信,特地给那个数学老师打了电话。”
“你知道那个数学老师是怎么说的吗?”
宋语垂着头,忽然这样问周历。
周历觉得有只巨大的手攥住自己的心脏,疼得他快要窒息。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宋语也没在意他的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他说他只是想要他帮忙捡东西,并没有那个意思。还说现在升年级了,数学也变得越来越难了,小男孩会有抵触情绪,才会编出这样一个理由来逃避补习吧。”
“还有,他最近接触了一些不太好的朋友,让他看了些不该看的东西,他才会这样想。”
“因为小男孩小时候真的很贪玩,所以,他的父母,相信了这套说辞,甚至责怪了小男孩几句。”
“那一刻,他知道了,没有人可以救他。”
“从那过后,小男孩陷入了无尽的噩梦之中。”
“数学老师会借着补习结束后关上灯,在一片看不见的黑暗之中,摸他的头他的脸,他的四肢他的身体,甚至会攥住他的脚。”
“他说,因为他喜欢小男孩,因为小男孩长得很漂亮,所以他才会这样。”
“甚至有一天,他对着小男孩脱下了裤子,拉住他的手想要他摸他。”
“小男孩死命拒绝,他似乎忍无可忍,抬起手打了小男孩一巴掌。”
宋语闭了闭眼,缓和了一下呼吸。
“小男孩终于受不了了,他跟父母又哭又闹,说自己不要再补习了。”
“他拼命地去摔眼前能看到的任何东西,用这辈子最大声的声音嘶喊,最终他的父母终于同意了。”
周历并没有松一口气,因为他听得出,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
“原本我……他以为这样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但是,在他五年级的时候,那个数学老师转到他们班当班主任了。”
不仅是宋语,就连周历也倒抽了一口气。
“噩梦般的日子又开始了。”
“只要他们单独相处,那个老师就会想尽办法去……碰他。”
“他会叫他的小名,说他漂亮。”
“日积月累,他越来越害怕别人对他的触碰,他也越来越相信,一定是因为自己长相的原因,才会经历这些。”
周历摇头,“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宋语眼眶发红地看向他,目光狰狞但话语依旧平静,“他当然也会去怪那个老师,可是为什么那个老师就是仅仅只抓住他一个人不放?他想不明白,那个老师又一直说他漂亮漂亮漂亮,于是他当然只好理所应当地认为,一定是自己长成这样,才会经历这些。”
话音落下后,世界一片寂静。
“抱歉。”宋语低下头后,这样说。
周历觉得有些时候,对于宋语,他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个故事,结束了吗?”
宋语沉默半晌,“没有。”
“那,后来呢?”
“后来在小男孩的一次拼命反抗后,正好被路过的数学课代表碰见,他问他怎么了,小男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慌乱跑走了。”
“第二天,数学老师在班上说,希望同学们跟老师相处时注意分寸,哪怕都是男生也不能太过亲密……之类的。”
“数学课代表这样一想,下课就悄悄跑去问数学老师,说的是不是那个小男孩。”
“我猜,那个数学老师一定是这样回答的,‘我知道那个小男孩不是故意的,没关系的,老师只是觉得你们都是大孩子了,还是应该注意分寸’,诸如此类。”
宋语扯了扯自己的唇角,嘲讽地笑了。
“他明明知道他的课代表是一个管不住嘴的人,但是他还是承认了。”
“于是,在班上,关于这个小男孩的传言就多了起来。”
“你完全不会想象到,在那个年纪的小孩会有多少恶意,甚至他们的恶意非常单纯,他们觉得你是异类,所以就该理所当然地孤立你。”
“剩下的两年,小男孩都处于一个被孤立的状态。”
“他们说小男孩是同性恋,说他是娘炮,说他喜欢他们的数学老师,将他视为病原体和异类,孤立他谩骂他排挤他。”
宋语的声音依旧平缓。
他抬起头,眼角残留着猩红,瞳孔已经恢复平常的淡然,轻声开口道:
“剩下的,你还想听吗?”
周历眼眶通红,虽然他很早就有过猜想,但等宋语亲口告诉他这些的时候,他还是会心疼。
特别特别疼,疼得他快要死。
但他知道,这些痛苦抵不过宋语的万分之一。
那个活泼开朗的小孩,在经历了这些种种后,逐渐变得冷淡、不爱说话,学会用一层冰冷坚硬的躯壳保护自己,拥有远超同龄人的成熟冷静,这也都源自他非于常人的经历。
但他的躯壳里,依旧是柔软温暖的内心。
宋语深呼吸一声,说:“后来不过就是,他患上了精神病,会自残,会经常睡不着觉,会想要自杀,不过庆幸的是,他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把他拉了回来。”
“周历,”宋语低着头说,“你应该知道,我说的这个小男孩,就是我自己吧。”
“后来我长大了毕业了才知道,原来这是一场长期性的性/骚/扰。”
宋语苦笑了一声,脸上交杂着无奈和不甘和“或许,也只怪我运气不好吧。”
他转过头,望向周历发红的眼睛,“故事说完了。”
你是怎么想的呢?
当我向你揭开我的伤疤,让你眼睁睁看见它是如何的腐烂如何的不堪如何的鲜血淋漓。
你会怎么想呢?
"我在情感上的愚钝就像是门窗紧闭的屋子
虽然爱情的脚步 在屋前走过去又走过来 我听到了
可是我觉得那是路过的脚步 那是走向别人的脚步
直到有一天 这个脚步停留在这里
然后 门铃响了"
——余华《第七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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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童年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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