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七年,雨雪,四方起义,天下乱。
建武七年,平川郡主方元音嫁于三皇子,三皇子开府,封西南。
建武七年,林霁没了阿爷,谢仪上了山。
这尘世纷扰,王公小民,都不过历史长河一粒尘埃,如同那正月的多少性命,一场雪便带走了全部痕迹。
——
谢仪一直认为她的琚姐姐是北郡的鹰,该自由自在一辈子,可她却选择被困在方寸宅院,了却终身。
谢仪必须承认,当看到方琚穿上朱色嫁衣,满头金玉时,她怕了。
这不是她的红衣姐姐,方元音本该无拘无所,如那梅花绽放于凌寒,而不是富贵牡丹花,养于花圃间。
谢仪在方琚大婚前见过她一面。
方琚不爱三皇子,她只是掌管内院,帮着处理些事物,却是无关三皇子在外如何花天酒地的。
他们相敬如宾,仅此而已。
谢仪不知道为什么方琚选择嫁给他,那天她枕在琚姐姐的膝头,方琚轻轻地抚摸着谢仪的头发,如同瑞雪宴般,笑盈盈地让她什么都不要问。
谢仪不懂,但她突然无比害怕。
她害怕那本早已确认的命运,嫁于高门,相夫教子,儿孙满堂,这是世家女最圆满的一生。
但现在,那条路似乎突然变得陌生,她通晓经文,却只能算得家里长短,她擅诗擅画,也不过取悦夫婿的把戏,如果她命中注定就是贵女,那她的德才又有何用呢?
方琚是女子,可战场杀敌,她亦是女子,也能关照百姓,她们却最终只能困于一院之间吗?
谢仪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她似乎看见那朱衣夫人,坐于高堂之上,威严端庄,她缓缓垂眼,确是那双灿若晨星的眸子,朱唇微启,似乎在说些什么。
厚重的玄色大门缓缓闭合,谢仪看不真切,只能隐约见到那抹赤色的身影。
“砰——”
宅院的大门闭上,方琚消失了。
谢仪猛地惊醒,这两天她为琚姐姐的事心神不宁,竟是在马车上睡着了。
她闭了闭眼,拉开了车帘,想透透气,却见一片喧嚣景象。
“小娘子看看新绞的绒花呦!”卖花娘子的吴侬软语混着茉莉花香钻进车窗,一旁的汉子举着把子,上面扎满了糖画,憨态可掬的年兽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
无论悲伤多么厚重,向前才是平凡人人生的底色,雪灾的伤痕已被掩埋。
马车行于闹市间,谢仪似乎闻到了一股人间独有的香气。
她突然想下去走走,她想自己做一次主。
带着鲛绡帷帽的白衣女子出现在大街上,谢仪没有拒绝丫鬟的跟随。
这京城百姓也多是见过世面的,也不怯场,笑容满面地做起了生意。
“姑娘要花茶嘛!”梳双螺髻的小丫头招揽着客人,举着的粗瓷碗还冒着热气。
谢仪接过碗,坐在了简陋的棚子中,腕间的翡翠镯子晶莹剔透,身后的青蘅递过银子。
并不浓郁的茶香,也没有百转千回的韵味,连回甘都淡不可感,但这花茶有着一股格外清新的气息,让人想到早上的露珠。
谢仪没有喝完,她只是略略品味一番便放下了碗,“赏些钱罢。”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木桌上剩下的花茶逐渐变凉。
西市口响起琵琶声,胡姬穿着石榴裙在旋转,臂上的银铃叮铃作响,这是正揽客呢。
谢仪买了袋糖糕,忽地一总角小儿跑过,撞到了她的身上,谢仪也不恼,反将绢袋里的桂花糖给了出去,引得小儿极为惊喜。
谢仪在这街市中待了整整一下午,她的云锦裙摆上沾着糖霜,精致的编发微微散落,青蘅帮她打理着,谢仪却哼起了幼时江南学来的采莲谣,夕阳的橙色光晕,恰落入她琥珀色的眼波。
人间烟火,莫不过如此,这几日谢仪难得的轻松。
檀木马车缓缓转入旁边庄严肃穆的大街,远离人声喧嚣。
——
借着瑞雪宴的由头,谢仪难得和方琚多说几句,一时忘了时间,回去的自然晚了些。
“小姐,老爷夫人正候着您呢。”一进门,小厮便上来唤她。
一看这些小厮丫鬟神色,谢仪便知今晚怕是不能善了,只是不知所为何事。
她轻轻叹了口气,简单整理番仪容,亭亭走入屋中。
“谢仪,跪下!”入门便是户部侍郎谢宴的斥责。
白衣贵女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跪了下去,仪态挑不出半分错来。
“仪儿可知错在何处?”母亲王氏先开了口,谢仪不知她是何神情,姨娘周氏立在烛影里,旁边的灯台忽明忽暗。
谢仪盯着青砖缝里半片梅花花瓣——那和她与方琚今日共赏的梅花很像,但这片已经化为地上的污泥。
“女儿不该误了门禁。”
她其实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但总要说出个一二来,思来想去,也只有此事了。
未听到母亲后话,还有周氏的一声轻笑,谢仪便知不是此事了。
“错!”在外端正威仪的父亲突然暴喝,天青色茶盏砸到谢仪裙边,泼湿了裙摆上的莲花,“错在你身为谢氏嫡长女,竟敢私自买了草药发给那些难民。”
原来是这事,谢仪低着头不作声。
“你可知这两日宫中有贵人生了病,缺一稀罕药物,那太医院院判去城中药铺找药,却发现这般大的事儿来!
你可知这等规模的草药往来是要通报的?那些商贾不通事务肆意买卖,你怎的也敢买?
若只是买来自用也就罢了,不过至多算个投机,你偏偏把它们送去给了城门口那些人!我说过多少次,这场雪是瑞雪,那位亲口说过,这是大吉之兆,你去救那些难民,是想明晃晃地打那位的脸吗?
若不是今日之宴,我怕是一直被你蒙在鼓里……
谢仪,你实在是,实在是胆大妄为!”
说到怒极,谢宴抓起不知何时放在案头的《女诫》掷来,书角磕中谢仪额间,谢仪偏过头去,
珠钗落,满头青丝散,乌发白衣之人独跪于这看不清人面孔的堂屋。
只要亲眼见过那人间惨剧,没人能说这是瑞雪;那商贾也不是无情无义之徒,他们走南闯北自然知道其间利害;宫中贵人所需的稀罕药物和百姓要的风寒草药有什么冲突呢……
千言万语藏在心中,谢仪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从钦天监那句预言一说,这些争辩再无意义,一切的悲剧早已注定。
她缓缓闭上浅色的双眼,睫毛轻颤,多少心酸无奈汇为一句,“女儿知错,恳请父亲责罚。”
门外忽传来更鼓,惊飞檐下栖着的寒鸦。父亲拿过管家捧着的戒尺,“伸手。”
十记戒尺落下时,母亲侧过头去,没有再看,姨娘在数廊下冻死的雀儿。
谢仪紧紧抿着唇,恍惚看见幼时江南街市那盏兔子灯滚在泥里,卖灯老妪皲裂的手与父亲暴起青筋的手重叠。
其实无论理由如何,草药之事一旦传出去,哪怕只是做给外人看,她也必然是要挨上一遭。
但谢仪还是忍不住想,她真的错了吗?
堂门忽被打开,老祖母的龙头杖截住戒尺。
“这般声势浩大,怎的不喊老身来?”祖母的紫色衣裳在穿堂风里飘摇,
“我谢家诗礼传家,倒学起刑部的手段了?”她颤巍巍的扶其谢仪,“仪儿不过送点草药,你们这般作态,是要逼死我谢氏明珠?”
“母亲多年不闻朝堂事,此事并非如此简单,您年事已高,夜已深了,还是早些休息吧。”谢宴语气有些僵硬。
祖母是江南谢氏本家的嫡女,因为京城出了事才嫁给了旁支,以往在家中说一不二。也就谢仪出生后才逐渐放了权,但她向来偏爱自己这个嫡孙女,还带谢仪回江南住了一段时间,可以算得上言传身教。
“我知道的事儿可比你多多了,几根草药就算给了城门口难民又如何,我们仪儿心善,你却连这点子事都担不下来?这种小事出了太医院闹不出什么波澜,又没甚牵扯,只要不和你官场那些破事扯在一起,便到此为止了。
人家今晚告诉你这事儿,难道就是让你乱撒气的?若你谢宴连这都办不好,我也是白教这么多年了!”
谢宴看着自己的老母,终究送下戒尺,转过身去。
“去祠堂跪着吧。”
“是。”
风吹过,供案上的长明灯,映得祖宗牌位上的金漆字忽明忽暗,似有百双眼睛在虚空凝视,
谢府祠堂的香炉吐出隐绰青烟,谢仪跪在冰凉硬实的石砖上,腰杆挺直。
哪怕此时,她也是京城数一数二的贵女。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她知道,是母亲来了。
“仪儿,夫君也是为你着想,你已是到了要嫁人的年纪,莫要毁了自己的名声。”母亲的声音还是那般温婉,正给她的眉心抹着膏药。
这眉心朱砂可是祥瑞之兆,万不能破相的。
“母亲听闻太后赞了你京城双姝,这可是极好的,夫君若是知晓,必然也高兴,只是他如今正在气头上,不好表现出来罢。”
母亲抹完了药,抱了抱她,“此番也是小惩大诫,仪儿莫要再犯便是。”
“仪儿懂得。”谢仪低下头,敛住神色。
母亲很快走了,谢仪静静地跪在祠堂,她在思考。
青烟盘旋,诸天神佛皆垂眸。
天已蒙蒙亮,谢仪一夜未眠,但她的神思却前所未有的清明,她好像第一次真正睁开双眼,望向这个颠倒众生的世界。
——
谢仪在等待,很快,她等到了。
祖母走入祠堂,身后的老人拎着食盒——这是给谢仪送吃的来了。
“仪儿,我的仪儿啊,不过是几颗糖罢了,怎的闹成这样,祖母当年就该和仪儿继续待在江南啊。”年迈的老人搂住谢仪,细细打量着她的宝贝孙女,满脸怜惜。
“祖母,仪儿想上山去。”谢仪认真地说出来她琢磨了一夜后有的想法。
“上山?”祖母明显很是惊异,她重复了一遍,却是没有质疑,而是接道,“上山小住一段时间,仪儿散散心也好。便说仪儿要养伤,在山上抄抄书来收心,可好?”
“嗯。”谢仪难得有些小女儿姿态,她窝在祖母的怀抱中,轻轻点点头。
她知道自己这几个月都不会有什么机会出去了,与其关在房中抄书,倒不如去山上修心。
不知祖母怎的与父亲说的,六月,谢氏嫡长女梦祥瑞,暂住京城郊外香山玉泉观,为日月天下祈福一年。
谢仪纵是待嫁的年纪,这理由也让人挑不出丝毫错处来。
就这样,她也错过了方琚那场豪华奢靡的婚宴。
红衣居宅院,白衣处山中,这一至交好友便自此走向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
建武八年春,香山,灵泉观。
谢仪仅带着青蘅,已在观中待了十个月,每日不过烹酒煮茶,闲来弄箫作诗,倒也乐得清闲自在,不过近日,也是出现一些波澜。
听闻道观中来了位书生,文辞一般,但颇有些新颖之言,观主也愿意留他辩道。
谢仪没见过那位男子,但有关言论确是止不住的流传开来。
听闻那男子行为举止异于常人,且形容长相遮遮掩掩,不愿见人,但他许多言语很有深意,往往一语道破真意。
听闻那男子虽是一介布衣,但有巧思,在经商上很有天赋,竟与观主做赌,短短一旬赚得百金。
那日她照例坐在千年古树下的石凳上,青蘅捧着暖炉候在一旁。石桌上摆着观里特制的松针茶,茶汤澄碧,浮着几粒新采的松子。
谢仪正要去拈那松子,忽听得三清殿后传来争执声。
“道长此言差矣!”是个清朗男声,咬字奇怪,谢仪却感到莫名熟悉,“祖宗之法,未必尽善,时节易变,天地翻转,依我看,当今道家需入世修行,方可接近大道。
且看那朝代更替,自然而然,这规矩也是千变万化,本就是人定而已。”
谢仪手中茶盏一顿。松针茶溅在月白裙裾上,洇出几点青痕。
她循声望去,见一布衣男子正与玄清道长论道。那男子衣衫虽破,却难掩通身气度,眉目舒朗,隐有书卷气,偏生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
“就是那圣人之言,也不过人言罢了。”
“放肆!”谢仪霍然起身,惊落几片落叶,走向前去,“圣人垂训,岂容尔等妄议!”她声音清越,却带着世家贵女特有的威仪。
男子转过身来,两人对视上,却双双愣住。
谢仪认得那双眼睛,那是她施粥那天见过的眼睛,纯黑的,幽深的,隐藏着浓郁的哀伤。
如今洗去一身泥泞伤痕,那落魄男子竟如此俊朗,虽然他头上仍然缠着古怪至极的头巾,穿着最粗糙的布衣。
不是赚得百金来,怎也不见收拾下自己,谢仪莫名想到了之前的传言。
那人不知是否认出她来,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祖宗规矩不可违,谢家小姐,你怎的会上山来?”
谢仪一怔。她只想逃离一二,但还是茫然,不知前路如何,此刻此话却如惊雷,惊得她一身冷汗。她强作镇定:“圣人教化,自有深意。尔等寒门,岂能妄测?”
话一出口她便悔了,男子眼中闪过失望之色,不再多言,便转身离开。
谢仪一袭白衣立于树下,望着那布衣身影远去。
她脑中很乱,这天地纲常,圣人规训,怎可有错?但她的身心皆叫嚣着逃离,才到了这灵泉观。
谢仪暂没得出个结论,先去问了玄清道长那男子所为何事。
原来是京城内的百姓染了流感,多病,但京中医师不够,男子想请道士们下山问诊。
可灵泉观向来避世,多讲究自我修行,只有少数道士才下山历练 。
“玄清道长,玄之愚见,不若问问观中诸位道长,若是有愿意的,让他们下山去也好,这也是一种修行罢。”
知晓原因后,谢仪心中滋味难言。她取下身上佩的青白玉牌,将一袋金叶交于青蘅,让她寻个机会交给那男子。
为民之事,此为好事,圣人也是认的,至于那玉佩,大抵是她的一点歉意和私心吧。
“真是一位狂生。”谢仪远远看着他受了那金银玉佩,目送他离开,在心中暗下评语。
白衣女子拿来许久未奏的竹箫,缓缓吹起,箫声婉转,悠扬向上,并入云端,不知远处下山的人能否听到一丝余音。
谢仪还有两个月时间,她享受这道观中的无边雅致,宁静悠闲。
但谢仪是京城双姝之一,必然是要回京城的,而这一方山林,也不会是谢玄之的天地。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女主字的出处,她的一生终归与道家相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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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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