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粗粝的砂纸上摩擦而过。
云山市的湿冷雾气仿佛能沁入骨髓,连同那间简陋招待所里挥之不去的霉味,和窗外永远灰蒙蒙的天空,共同编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网。
南絮如同蛰伏的猎豹,表面沉静,内心的焦灼却几乎要将理智焚烧殆尽。
第四日的黄昏,雾气最为浓稠黏腻的时刻,街道上的路灯提前亮起,晕开一团团昏黄模糊的光晕,却无法穿透这沉重的灰白。
一直如影子般沉默的助手,身形微动,靠近车窗,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地穿透死寂:
“南总,目标出现了。刚进诊所。”
来了。
南絮闭合的眼睫倏地抬起,眼底深处最后一丝波动被瞬间压入冰冷的深潭。
她没有立刻动作,而是透过车窗,再次审视了一遍那间笼罩在暮色与雾气中的“平安社区诊所”。
斑驳的招牌,褪色的字迹,吱呀作响的旧门——
这一切都像极了陈文彬本人,锈蚀,灰败,竭力隐藏着过往。
“按计划行动。”
她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冷冽如这云山的风。
再次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玻璃门,门楣上挂着的旧铜铃发出喑哑的碰撞声。
门内,那股混合着消毒水、陈旧药物和一丝若有若无霉味的空气,依旧沉闷得令人窒息,仿佛十年时光在这里并未流动,只是不断地沉淀、腐朽。
候诊区只有零星几个裹着厚棉袄的老人,低着头,沉默地等待着,对进来的陌生人毫无兴趣。
最里面的那间诊室门虚掩着,透出比外面稍亮一些的光线。
南絮示意助手留在门外警戒,自己步履无声地走了过去,轻轻推开门。
一个头发花白稀疏、身形消瘦的男人正背对着门口,慢吞吞地挂着他那件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起毛、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白大褂。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被生活重压和漫长恐惧磨砺出的迟缓,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透着一股疲惫感。
轻微的关门声在寂静的诊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陈文彬(陈斌)的背影猛地一僵,挂衣服的动作顿住了。
缓缓转过身,那是一张被岁月和恐惧彻底侵蚀的脸,沟壑纵横,皮肤蜡黄,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闪着医者仁心的精光,却在看到陌生来客的瞬间,条件反射般地充满戒备。
“看病吗?挂号在外面。”
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口音和显而易见的疲惫,试图用冷漠武装自己。
南絮没有动,也没有理会他的驱赶。
她只是静静地、抬手摘下了遮掩容貌的口罩,露出了清晰姣好、却如同覆着一层寒冰的面容。
她的目光平和却极具穿透力,直接锁住那双充满戒备的眼睛,声音清晰而冷冽,如同冰珠落玉盘,一字一句,砸破这间诊室积累了十年的死寂:
“陈文彬医生。”
这个被刻意遗忘十年的名字,像一道猝不及防劈开厚重阴霾的闪电,带着足以令人魂飞魄散的强光,狠狠击中了陈文彬!
他整个人虽不自控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但脸上强装镇定,死死盯着南絮,他不着声息的后退几步,脊背贴在后面冰冷的铁皮药柜上。
“你......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什么陈文彬!我也不认识你!不看病就请你出去!”
他故意压低声音,缓了缓情绪上的起伏,手指向门口,眼里不仅仅是回避,更涌起一股强烈的、几乎是仇恨的敌意。
“认错?”
南絮向前逼近一步,气场冰冷而强大,将这狭小破旧的诊室压得几乎令人窒息,“十年了,从金檀市第三医院最有前途的主治医师,躲到这个连像样设备都没有的社区诊所,陈文彬医生,你觉得我费尽周折找到这里,是为了和你玩一场认错人的游戏吗?”
“回去!你们回去!”
陈文彬在南絮精准而冷酷的揭露下,终于压抑不住积攒了十年的恐惧与怨愤,情绪激动起来,挥舞着手臂,眼眶迅速变得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无路可逃的困兽,嘶哑地低吼。
“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有权有势的人......没一个好东西!冠冕堂皇!心都是黑的!害惨了苏梅一家还不够吗?!啊?!还想怎么样?!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当年什么都没做错!我只是个想安安稳稳救死扶伤的医生!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南絮的心脏因“苏梅”这个名字被提及而猛地一缩。
她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声音却沉了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没错。苏梅,当年市三医院最优秀的护士之一,现在躺在金檀郊区的疗养医院里,和死人没什么两样。而且,她很快可能就会真的死得不明不白,就像她十年前遭遇的一样。”
她死死锁住陈文彬那双充满血丝、激动又恐惧的眼睛,步步紧逼:
“而当年那个可能害死我母亲林慕心,又让苏梅变成活死人的真凶,至今还逍遥法外,高高在上,享受着财富和权势,甚至可能......正在策划着下一场‘意外’。”
她刻意停顿,让这句话带来的冰冷恐惧在空气中发酵,渗透进对方每一个毛孔。
“陈医生,我今天站在这里,不是来追究你当年究竟‘做错了’什么,或者为什么选择像懦夫一样躲藏十年。”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我是来找出真相,把那个藏在幕后的魔鬼揪出来的。告诉我,十年前那个晚上,在市三医院VIP楼层,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谁,在事后能有如此大的能量,让你这样一个大活人,像人间蒸发一样,在这个鬼地方躲了整整十年?!”
陈文彬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眼神剧烈挣扎,恐惧、怨恨、残存的良知和医者的责任在他眼中疯狂撕扯。
但他干裂的嘴唇依旧死死抿着,仿佛那后面关押着一旦释放就会招致灭顶之灾的洪水猛兽。
南絮看着他那布满恐惧的脸,知道常规的威逼利诱已然无效。
她深吸一口气,脑中闪过宋希文那双时而倔强时而脆弱的眼睛,那个同样被卷入漩涡、母亲成为牺牲品的女孩。
她抛出了最后,也是最沉重的一个筹码。
“陈医生,你可以继续躲下去。”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缓慢而清晰地,如同审判的锤音,敲在陈文彬摇摇欲坠的神经上。
“你可以守着你的秘密,带着它一起烂死在这个发霉的诊所里,烂死在这座被遗忘的城市里。这是你的选择。”
她向前微倾,目光如最冷的冰锥,刺入他眼底:
“但是!苏梅的女儿,宋希文。”南絮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看到陈文彬的瞳孔再次猛地一缩。
“她现在就在金檀,就在那些人的眼皮底下,甚至......可能就在那个凶手的视线里。你以为,她能永远安然无恙吗?你想看到有一天,她也像她母亲一样,在某一个看似平常的日子里,突然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或者......另一具躺在高级病房里,对外界毫无反应的‘活死人’吗?!”
“不......别说了.......”
陈文彬痛苦地闭上眼,身体沿着药柜滑下去,蹲在地上,双手死死抱住头,声音破碎,“你不能...不能把她扯进来...”
“不是我要把她扯进来!是她从十年前就注定在了这个漩涡里!”
南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灼,“只有找出真相,把该送进监狱的人送进去,她才能真正安全!这是唯一能保护她的办法!你明白吗?!”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陈文彬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在狭小的诊室里回荡。
许久,他终于缓缓抬起头,那双闪着微弱精光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深切的、挣扎后的疲惫。
他死死地盯着南絮,像是在用最后的力量审视她眼底每一丝细微的情绪,衡量她话语里每一个字的真实性。
“你......你说你会保护她?”他的声音干哑晦涩,“我凭什么相信你?你会揪出真凶?!”
他猛地喘了口气,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一字一句地说道:“好......你想知道真相?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南絮的心提了起来。
“带她来见我。”陈文彬的眼神异常固执,甚至带着一种偏执的、破釜沉舟的疯狂。
“带苏梅的女儿来见我!我要亲眼看到她还安然无恙!我要亲耳听到她确认,她是自愿要知道这一切的!我要亲眼看到你站在她身边,而不是把她当成另一个可以利用的棋子!”
他喘息着,眼神死死锁住南絮,不容置疑地抛出他的最终条件:
“只要她来!只要我看到她,听到她点头!我就把我知道的一切,十年前那个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我为什么离开,我看到了什么,事后又遭遇了什么...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全都告诉你!”
“否则...”他惨笑一下,眼神里是一种彻底的绝望和顽固,“我宁愿带着这些秘密烂死在这里,烂在肚子里,也绝不会再相信你们南家人任何一个字!你们休想再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
带宋希文来?
把那个刚刚因为母亲病危而惊慌失措的女孩,直接拖到这个阴暗的、充满不堪往事的角落,直面她母亲遭遇不幸的知情者?
让她再次近距离触碰那份血腥和残酷?
不!
这个念头几乎是她下意识的、强烈的第一反应。
她之前所有的安排,将她与南繁捆绑,某种程度上,也是想将她暂时隔离在风暴的边缘,不希望她被这最黑暗、最血腥的部分直接吞噬。
陈文彬固执而绝望的眼神告诉她,这是唯一的证明。
没有宋希文,她可能永远无法撬开这张紧闭了十年的嘴。
南絮站在原地,面色冷峻如常,心底却已掀起狂风骤雨。
她看着眼前这个被恐惧和良知反复撕扯、几乎崩溃的男人,第一次在一个本该毫不犹豫、以利益为最优先考量的问题面前,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默与挣扎。
她久久没有回答。
诊所外,云山市浓重的、湿冷的夜雾仿佛终于侵蚀了进来,弥漫在两人之间,将一切都笼罩在沉重而未卜的、冰冷的迷雾之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