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刚蒙亮,伯都与东燕掌司秦罡便收拾行囊,准备启程赴奉州。温翎执意同行,拍胸道:“此祸因我而起,自当亲手平之。”阿姌挂心古丽娜安危,提裙欲随,却被温鑅一把拉住,他眉间微蹙,低声道:“你莫去添乱,安心留在天霖,我担保她平安归来。”三人不敢耽搁,五次换马,昼夜奔驰,翌日暮色四合,方踏入奉州凭安堂,风尘满面,喘息未定。
堂内,陈儒正急得如热锅蚂蚁,绕室踱步,额上汗珠滚落。见伯都等人推门而入,他猛一抬头,乍惊乍喜:“都尉、二公子,少将军可好?”几句寒暄,温翎直奔主题,秦罡拍他肩,粗声道:“陈兄莫慌,少主已遣我等接应,定护夫人周全。”陈儒闻言,紧绷的面容稍缓,却仍难掩眼中忧色。
夜色渐浓,世子府烛影摇曳。司马彦德又宿于古丽娜房中,然室内无半点旖旎,反透几分诡秘。他仅着一袭薄衫,歪坐床沿,目光痴痴锁住古丽娜手中一枚玉环。
她声如清泉,低吟似咒:“殿下倦矣,梦中自有佳人相伴。”司马彦德眼皮渐沉,昏然入梦,嘴角犹挂一丝笑意。古丽娜轻舒一口气,她走到外室,抱膝倚于贵妃榻,眉如远黛,灰蓝双瞳澄澈如湖,较之阿姌那妖冶惑人的异色,更添北境的静谧深沉。
自从她在平康坊故意为司马彦德献舞,成功被带回府后,这已经第五日了,他日日都要宿在她屋里,还不允许她穿鞋,一屋子都铺着厚重的虎皮,要她光脚踏地,纤尘不染,每每看到他眼中的痴光中,古丽娜都要压抑下恶心,假意对他展笑。
幸而塔利户族的女人自小都习过催眠秘术,才能以催眠术惑其心,司马彦德以为二人已经行过周公之礼,每每醒来只觉春风得意,浑不知未近她身半分。她思绪飘远,担忧陈儒,可世子府守卫森严,她至今未寻得脱身之法。
翌日清晨,古丽娜于廊下缓行,思绪沉沉。忽地,一佝偻婆子迎面撞来,她猝不及防,低呼一声跌坐,掌中却被悄然塞入一纸条与一小瓶药。她抬眸欲责,婆子已开口,声音却是少女的铃音:“娘子莫怪,在下是来救娘子出去的,请娘子做好明日出府的准备,必要时可饮下这瓶假死药。”
古丽娜闻言,心头一震,双目微睁。还想再多问几句,只见迎面来个下人,那婆子已佝偻远去,步履蹒跚,开口又哑成老妪声,方才清音似幻。
她握紧纸条,回屋细看,是陈儒笔迹:“激怒世子妃,伺机脱身。”
古丽娜思忖片刻,主动请舞,司马彦德大喜,要于明晚设下盛宴。宴席之上,她腰系塔利户族的勾魂香,此香专惑男子。
她赤足起舞,裙摆翻飞如焰,足音轻叩,艳姿撩人。司马彦德醉态尽显,起身拉她共舞,步履踉跄,笑声粗哑。世子妃柳氏坐于上席,笑意僵在唇角,眼神渐冷。她起身轻挽他臂,柔声道:“殿下醉了,莫伤身子。”司马彦德不耐甩手,掌风扫过,柳氏一个趔趄,踉跄跌坐,满座窃视,她泪光隐现,暗自垂泪起来。
忽地,外头一声清喝刺破喧闹:“兄长若只知沉溺脂粉,燕国何以立足?”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司马彦蓉一身戎装踏入,玄色披风猎猎,英气逼人。她素厌兄长荒淫,眉间冷意如剑,缓步上前,俯身扶起柳氏,轻声道:“嫂嫂莫惊。”随即目光一转,锁住古丽娜,扬手便是一掌,清脆声响回荡席间,古丽娜左颊骤现鲜红掌印。
司马彦蓉冷哼,剑眉微挑,斥道:“贱婢无耻,以色惑主,狐媚乱堂,真乃北境之耻!你这腌臜货色,也配在此献舞糟蹋我燕国门楣?”
司马彦德醉态未消,拍桌欲怒,却被她一眼瞪回,气势顿挫,“你嫁人后便非司马氏,孤的事,轮不到你管!”
司马彦蓉剑眉一挑,手按剑柄,冷笑:“你这废物,才是司马氏之耻。”
兄妹二人都是火爆脾气,刀光剑影间,宴席被砸得杯盘狼藉。此事惊动燕王,连夜将二人召入殿,“啪啪”,又是一人赏一掌,沉声道:“眼下大缙将易主,你等却如此不堪,丢人现眼!”
司马彦蓉低首忍痛,掌印红肿犹存,她却咬牙上前,声若清铁:“父王,你不想我经常给兄长惹麻烦便允我去军中搏个名堂吧。雇佣军团刚成立,我愿意从执戟长开始干起。”
司马劭冷哼一声:“军营里都是男人,你一个女娘去那作甚?女娘就该嫁人,帮我稳住朝堂,别老想着舞刀弄枪!崔氏是大缙的百年望族,士族里谁不敬他们三分?等我登基之后,你就以公主的身份嫁给崔氏家主。年纪是大了点,可年纪大的会疼人!”
司马彦德在旁边冷笑,“整天打扮的半分没有贤德淑女的样子,人家崔氏能看上她?别刚过门就开始守活寡。”
司马劭一根朱笔砸在了儿子身上,他什么秉性当爹的最是清楚,可司马劭就这么一个儿子,打不得也骂不得,他随即目光一转,落在古丽娜身上,语气如冰:“这女人勾引主子,交给柳氏收拾。”
司马彦德醉意未消,闻言不甘。彦蓉侧首瞥他,满目鄙夷,心底却如寒潮翻涌:爹一心要把她嫁给那崔氏老头,那老东西比父王还老,满脸褶子都能夹死苍蝇,哪配得上她满腹韬略?兄长更是烂泥扶不上墙,若这天下真落到这群废物手里,说不定还不如司马炽那狗皇帝强!
柳氏表面柔弱如柳,实则心藏蛇蝎。她把古丽娜拖至内院,笑意森冷:“妹妹这双足生得真是妙极,殿下惦念得紧,姐姐瞧着也欢喜,不如取来珍藏,如何?”
她起身缓步走近,从袖中抽出把短刀,刀刃映着烛火,寒光一闪。
古丽娜心下一凛,知生死悬于一线,却面不改色。她暗自从袖中摸出假死药,借低首掩面之机,悄然吞下,药味苦涩刺喉,她强抑咳意,唇角微颤,抬眸时已是一片平静。她不退反进,缓步靠近柳氏,双瞳灰蓝如湖,深邃似藏暗流,低声道:“姐姐若喜欢,妹妹自当奉上。”
她早将塔利户秘制的迷香藏于袖中,此香无色无味,沾之即晕,已悄然晕染于袖口。她只待靠近柳氏,假意惊慌抬手遮面,广袖轻拂,恰在柳氏鼻尖掠过。柳氏猝不及防,吸入迷香,动作一滞,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却未即刻察觉异样。
一枚玉佩从古丽娜手中垂落,在柳氏面前规律地摇摆,口中低吟如水滴幽潭:“你见我气息渐绝,满身恶疮迸裂,血污染地,腐臭扑鼻……”声音柔缓似叹,带着诡秘的节奏,似丝似缕,缠入柳氏耳中,直钻心神。
柳氏神志渐散,她眼前幻象骤现。她心神一震,手指不由松开,目光呆滞,双瞳失焦,似被无形之力拖入深渊。古丽娜趁势低语加深:“你见我魂散魄消,死状惨烈,心中大快,急唤人来,将我尸身丢出府外……”
柳氏喃喃重复她的指令,此时古丽娜发觉假死药起了效果,冷汗浸湿额角,她在气息全无前用最后一丝力气打了个响指。柳氏一瞬间神回意定,她定睛再看,古丽娜已瘫软在地,面色灰败,宛若死尸,脓水混着血淌了一地。
她喘息未定,强撑镇定,高声道:“来人,快来!这狐媚子死了,裹起来丢到府外,别污了这院子!”
世子府外,前后门都蹲了郭尽的人,此刻见后门“吱”一声开了,两个小厮装扮的人抬着个架子出来了,他们以布裹着口鼻,只露出两只眼睛,目光里竟是嫌弃,那架子上盖着白布,还耷拉只手出来。
盯梢头子粗溜着上前,点头哈腰地套近乎,“这位小兄弟,可是府里有人过世?”
那小厮警觉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处晃荡?”
“在下是做棺铺的,这不是生意不景气,自己便到处逛逛,拉拉客源。”
小厮“哦”了一声,使坏似得道,“你掀开看看?”
那头子壮着胆子上前,一掀白布,是张长满脓疮的脸,血污盖了满脸,几乎辨不出长相,还有股恶臭,他捏住鼻子问道,“何人死相如此惨烈?”
“不过是我们家主偶得的舞女”,那头子一听舞女,心想莫不是家主要的那位,还往前凑了凑,想着看得仔细点,那小厮却故意吓他,“凑这么近你也不怕传染,这可是天花。”
闻言那头子猛地撒开了布,踉跄间没站稳,粗溜一下摔了个屁墩。
那俩小厮一看乐了,嘲笑着,“胆子这么小,还做什么死人生意。”
此时收尸队赶着辆破车也到了,小厮们厌恶地把尸体往车上一扔,还不忘跟那收尸人碎嘴几句,“我就说异瞳的女人就是祸害”,“还给她添棺椁呢,烧把火给她已经是恩典了”,末了又嘱咐了赶尸人句,“烧干净点,烧成灰了再挫挫骨,省着又投了胎,再来害人。”
赶尸人领了命,赶着破车“吱吱”地走远了,那头子的同伙儿才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
头子定了定神,也不说传染的事儿,只道,“弟兄们,咱们能回家了,那小魔头身消玉陨了。”
众人闻言喜极而泣,把头子围在中间,抱头痛哭,那头子则闭着眼睛,心里默念,“菩萨保佑,我上有老,下有小,把这病气过给别人,别传染我......”
凭安堂内,陈儒立于裹尸旁,低头凝视那白布包裹的身形,虽明知古丽娜假死脱身,此刻见她面色灰败、气息全无,仍觉心如刀绞。他喉头一紧,眼眶湿热,强撑着半跪下来,低声道:“丽娘,苦了你了……”。他从身旁取过一块布,蘸了些清水,小心翼翼地拭去她脸上的血污,指尖轻颤,生怕弄疼了她。布过之处,血痕渐淡,可他眼角却控制不住地滑下泪水,一滴滴落在她苍白的面颊上,洇开一片湿痕。他低头用袖口胡乱抹了把脸,死死咬住下唇。”
伯都站在一旁,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前战场上刀剑无眼,砍在你身上我也没见你皱过眉头。哪回不是咬着牙撑下来?今儿这是咋了,眼泪说掉就掉。”
陈儒闻言,喉间发出一声低哼,头也不抬,闷声道:“战场上那是命,拼了也就拼了。可丽娘是我的心头肉,她要是真没了,我这命还要啥用?”
温翎见他满脸痛色,心中不由一震。他想起那日温鑅命他跪地受罚,彼时他尚觉不甘,可此刻,他看着陈儒这副模样,忽地明白了些什么——古丽娜在他人的故事里,或许只是奉州风波中一枚被利用的棋子,可在陈儒眼中,她却是捧在手心里的珍珠,是他拼尽性命也要护住的挚爱。
过了两个时辰,古丽娜悠悠醒转,她强撑着挤出一抹虚弱的笑意,望向陈儒,低声道:“夫君,别哭,我无恙。”
大夫给她诊了脉,只道休息个几日便能复原,只不过身上破皮的地方要好好养护才行,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温翎上前一步,单膝跪地,自责道:“夫人此番涉险,皆我之过。”
古丽娜靠着陈儒,气息稍稳,抬眸望他,双瞳灰蓝如湖,澄澈中透出一丝淡然。她轻声道:“少将军言重了。那年我全族殞地,唯我一人逃了出来,又遭遇雪崩,性命险悬一线之际,是少将军将我从大雪里救出。那时我重伤垂危,夫君日夜守在榻旁,煮姜汤、喂药汤,生怕我熬不过去。”她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追忆,声音渐坚,“北境女子,恩仇分明。安平军待我有恩,若我此身能助少将军,纵然粉身碎骨,我也无憾。”
陈儒闻言,眼眶又是一热,他转头看向温翎,劝慰道:“二公子,你也别自责。当年禾城一战,若不是少将军怜我新婚,不允我随军,我跟丽娘可能早天人永隔了。少将军有召,陈儒百死不辞,至于丽娘,她入府前,我已经做好了她有何闪失,我以命相陪的觉悟,此刻只是有些皮外伤,便能全身而退,我夫妻二人已经很感恩了!”他眼底泛红,语气虽粗,却满是对妻子的深情与对安平军的忠义。
一屋子安平军旧部沉浸在劫后余生的欣喜中,唯秦罡冷静地插言道:“二位在奉州不宜再待下去了。”
陈儒松开古丽娜的手,皱眉道:“眼下乱糟糟的,云州离得近,不如先去云州安顿下来,歇口气,再合计后头咋办。”他看向古丽娜,见她微微点头,松了口气,又道:“丽娘身子弱,得找个稳妥地方养养,别再折腾了。”
秦罡起身,拱手道:“既如此,飞鸢阁护送二位即刻动身,前往云州。燕王对大缙的宣战一触即发,宜早不宜迟。”他转头吩咐风耳:“沿途小心,别让人瞧出破绽。”
那风耳仍是一身老妪的着装,身形声音却恢复了少女的模样,古丽娜惊呼一声:“那日在府里给我递纸条的竟然是你!”
那少女面色冷清,转向古丽娜作揖:“问娘子安,属下风耳青鸢,自今往后,负责娘子和郎君的安全。”
秦罡解释道,“阁主感念郎君与夫人高义,命青鸢负责二位的安全问题,二位日后无论遇到何种难事,皆可告知于她,飞鸢阁能力范围内,有求必应。”
陈儒面露茫然,向伯都二人求证:“这飞鸢阁主到底是啥来头?咋就这么帮咱们?”
伯都朗声笑了,“咱们那少将军可背着我们挣了不少名头,什么天....”
温翎见状,眼皮一跳,生怕伯都口无遮拦把底全兜出来,忙轻咳一声,打断道:“飞鸢阁主恰好就是咱们少将军。你二人且安心。”
陈儒点头,也不再多言,迅速收拾行装,青鸢护着陈儒与古丽娜悄然离堂。夜色渐浓,车马隐入云州方向,风波似暂平息,然暗流未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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