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在后院的老者又坐回了柜台后,还是方才打着盹的模样,好像刚刚没人来过一般,他道:“这又是在演什么话本子呢?”
胡郎中睁开迷蒙的双眼:“啧,那不是等得太久了吗,都给老夫等困了。”
“按你的脚程送个人能送这么久,干嘛呢,去取经啦。”
“……”
闻君安推着轮椅到柜台前,手心朝上放在柜台上,直言道:“诊脉吧。”
胡郎中嘿嘿笑着,一边屈指按着脉搏,一边嘚瑟,方才地困倦一扫而空:“你就是嘴硬,那是富贵人家的姑娘,人家还是成了亲。”他上下打量,“你呀,就只有这长相。”
末了还补一句,“高攀不上哦。”
闻君安无奈却没反驳。
胡郎中看闻君安也没反驳,就这么挂个笑面虎的脸,说出的话像拳头打进了棉花里,怪没劲的。于是也歇了声,细细听起脉来。
真是个闷葫芦,怎么能娶到姑娘?
闷葫芦问:“如何?”
“如何如何,你就知道会说如何。是不是也不知道跟人家姑娘说点别的。”
怎么扯到这了?
闻君安果断阻止他的调笑道:“…不劳你费心,我会自己看着办的。”
胡郎中晃晃脑袋:“哦,那你就看着吧。”他收了诊脉的手,拿着放在柜子上的茶杯饮了一口,“都病入膏肓,这身子还得再治几年呢。你就等着看她儿孙满堂吧。”
不理会胡郎中的打趣,闻君安忍不住蹙眉:“我已喝了近两个月的药了,还没起效吗?”
胡郎中诶了一声:“哪有那么容易治好。“他一副胸有成竹地语气,“停了这些时日的药,心疾应当只是偶尔再犯了吧。”
闻君安点头:“是。”
“唉,你也是苦命人啊,好好的楼主还会被人下毒,真有意思。”胡郎中敲着二郎腿,晃着脚尖,没有医者悲天悯人的担忧,还带着幸灾乐祸的语调。
“只能慢慢褪毒,等能吐出些毒血再说,如今才哪到哪儿。接下来要吃新的方子,等下记得把药方带走。”胡郎中吊起眉毛,咧起嘴角,“诶,你这没好之前,可千万别碰身边的莺莺燕燕。这毒,可是会传染的。”
胡郎中说完还冲闻君安诡异地眨眨眼,闻君安会意后一讪,低着声道:“闻某哪里有什么莺莺燕燕。”
想着胡郎中越讲越起劲的脾气,算了,我同他解释什么。还是放弃吧,省得越描越黑。
他同胡郎中相识得追溯回两个月前,他突发心疾被胡郎中恰巧碰上,又因没带药丸险些丧命。
胡郎中本不想管,却不知为何替他诊脉后一脸惊喜,只道神奇,高兴地将他带回院子里去。这胡郎中原是医痴,自觉自己一身医术了当寻常郎中实属屈才,就爱诊些疑难杂症。
曾经也好奇问过他为何沦落至此,胡郎中讪讪笑着,避而不谈,他便不再询问。自此他们俩来往多了,胡郎中替他开药治病,他也陆续给胡郎中还了在赌坊欠下的赌债,便也知晓他为何沦落至此。
胡郎中给他服了贴自己开的汤药,醒来后身子确实妥帖许多。走之前还给他了一副药方,叮嘱道,他身上毒已攻心,再过几年怕是直接要进棺材。
如他所言,他身上的毒有两种。一种是陈年前的猛毒,想直接将他毒死,没成想自己命大没死成。又因为时间比较久,看不出是什么毒,既然活了下来,好好养着身子就是了。
而另一种毒则是回去后连着查了近一个月才试出来,胡郎中替他分拣后才知晓。自己日夜点的香,搭着每日吃的汤药,由气入肺腑,又汤入胃肚。呼吸吐纳间,自己几年后就会肝肠寸断,毒攻心而亡,是一种闻语楼内的下毒方式。
而心疾则是他病入膏肓的症状。
当时的震撼如同胡郎中的声音一样,每每想起此事还在他的耳边回响:“要不是老夫不小心遇到你,你哪里会想到说着是给你治心疾的救命药,其实是为了毒死你。川乌日常喝着是有止痛除湿的作用,但是配掺了乌头根的香,那就不得了了。”
“如此算计,想来这人真是用心至深啊。”
他收回胳膊,没有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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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寂昙花半夜开 月下美人婀娜来。”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有人在低低地吟唱着,同自己的声音很像,饱含着缱绻地爱意,歌声里带着动人的情。那声音连绵不断地在闻君安耳边响起。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皎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细碎的风吹过他的发梢,闻君安的眼前突然出现一片绿色的海。他睁开眼看去,是一片茫茫的草,草长到小腿的高度,因风的吹动而荡漾,深深浅浅,像极了波浪。
中间似有光亮,那光亮很闪。闻君安走了两步,朦朦的雾中显露出一株花的形状,花透白无比,反着月光,他能感受到自己内心的欣喜。
闻君安伸手想要抓住眼前发着亮光的花一探究竟,方才还走不动的身子却骤然一松直接扑进了一片黑暗之中。
他像从空中掉落,心高高地悬在半空,脚不着地的恐惧让他全身的血都往心里收紧,待终于落到了地上,堪堪有触到地面的触感后。他起身将方才捧在怀里的手章摊开,却发现一朵花突然出现在手上,亮的刺眼。
突然,有人在唤他。
听不清在说什么。
是谁呢?
他努力往前探去,想要看透花的样子,却感觉脚下好像陷入了泥潭不能前进半步,他努力挣扎着,想要将脚抬起来。
“你是我的月亮。”有人呢喃着。
闻君安铆足了力气,却无法动弹半分。
渐渐地,额上冒出薄汗。他咬着牙。
又有声音穿来。
好像是唤人回家,又像是在撒娇。
是女子的声音。
“闻君安,醒醒。”
“嗯?”
闻君安朦胧地睁开眼,发出一声喑哑地呢喃。闻逸的脸庞在他眼前摇晃着渐渐清晰,他恍惚着眨眼,自己不是在胡郎中那里吗?
记忆归拢,像走马灯般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他扶着头痛欲裂的额头,想起在胡郎中那里拿完方子后他已经回到凶肆旁的小院,应该是睡了片刻。
闻逸听出闻君安语气中的迷茫:“你是太累了吗,要不再歇会儿?“
闻君安仍扶额,像是听到了笑话:“都把我叫醒了,说什么呢。”他起身坐了片刻。
”啊…“闻逸试探着,”看你今日…兴致不高啊。”
闻君安抬眼瞅他:“大半夜的你眼神倒是挺好。”他说完,起身坐在床边的轮椅上。
闻逸干巴巴笑着,在一旁盯着他的动作没有帮忙的意思,知晓闻君安睡醒前会有些怒气,想到今夜在万宝坊的沈姑娘,眼睛亮着夸赞道,“今日那位沈姑娘真的同听音阁有干系,等我们抓住了她,那不是…”
“为何还要提此事?不是早就说好不用你管么?”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闻君安打断。
闻君安侧靠在轮椅扶手上支着额头:“你最好歇了这份心思,让我知道你真敢绑了她…”他深深看了眼闻逸,到底没把话说全,转而叮嘱道,“还有,别将此事上报给城主,这件事我自有安排。”
“听到了吗?”
闻逸喉咙滚动,隐隐有些兴奋,他欲言又止,复又无奈地低头,纠结着:“不是,属下不懂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何要拦着我?”
闻君安柔声道:“你只要记得,以后她的事都归我管,今日起也别来这小院了,省得被她撞见。”
“等我确定了答案,我自然会告诉你。”
闻君安犹豫着,修长的手指点点轮椅把手,“之前让你查沈姑娘与谢钰的事,有眉目了吗?”
闻逸道:“此事我查过,卷轴上写着确实是谢钰当面典当的。那间典当铺子偏得很,也不知道他如何找到的。一般让他的下人代为就好了,他倒是亲自去了。我去问过当铺的伙计,对了画像是没错的。”
“为何?他不是早早就同沈姑娘定了亲?”
闻逸:“我搜罗了些六安的消息,说他们是青梅竹马的缘分。只不过看谢钰失踪归家后就马上典当东西,感觉确实古怪。”
闻君安沉吟了一会儿,“失踪?”他倏然问道:“谢钰什么时候失踪的?我记得你说他明明是出门游历。”
闻逸思索往桌边靠着:“是谢家压了消息,具体的没有查到。对外说游历,其实失踪了约莫有两年。”
闻君安食指轻点轮椅把手:“近两年。”他的太阳穴又开始坠坠得疼,“算了,等沈香龄离开无双城,你再把谢钰之前的录本拿给我看看,从今夜起你就别再来了,见到我也要装作不认识。“
”还有,我看你干劲很足,既然无事可做,就去查查谢钰他现在在做什么吧。”
闻逸听出了闻君安话里话外的嫌弃,让他别插手就是担心把事搞砸嘛。他被挑起了兴致,抱臂,拔高音量:“谢钰谢家啊,查他。“他想到沈香龄同谢钰的关系,想到什么,嘿嘿一笑,”你是不是?”
闻君安看着他脸上狡诈的笑怕是脑子里又不知道在想什么,不懂闻逸古怪心思,只觉得他近来很奇怪,蹙眉笑道:“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快去吧。”
闻逸精神抖擞地抱拳算是应下,他刚扶着门出去,突然想起什么转身,”你的药带齐了吗?“他关切道:”心疾这几日有犯吗?“
闻君安缓缓闭上眼,他揉着因为疲累犯头痛的太阳穴:“无事,我也很久没吃了。”
“嗯?“闻逸听了惊异道,”怎么可以不吃,那你……”
闻君安抿着嘴,思量过后还是不打算将汤药的事告诉闻逸,又打断道:“那药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吃的,你还记得吗?”
闻逸随机一顿,含糊起来:“嗯?自从你当上楼主后就一直在吃,伙房不是一直在送吗?”
闻君安抓住了他话中的“线头”喃喃道:“我当上楼主?”他暗暗觉得不对,自己脑海中细碎的片段,证明自己自小在无双城中长大,一直都是闻语楼的楼主。如若真是从小就吃,自己怕是早就进棺材了。太阳穴此刻的疼痛已经拉扯到了脑后,闻君安强撑着皱眉道,“之前的楼主吃吗?”
闻逸闻言觉得奇怪起来,他略挺直身躯,紧紧盯着闻君安的眼睛,显出几份无端诡异的期待来:“你不记得了吗?”
闻君安见状抿着唇,侧头,支着手在太阳穴上按压:“就是问问。”
闻逸方才的眼神稍纵即逝,他撇着嘴:“行吧。”他关切地嘱咐,“有事吩咐,不要为了闻语楼的大业耽误身体,身体最重要。”
他鲜少会如此细心叮嘱,闻君安嚼着这话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是没有品出来,他轻轻应下便赶紧让闻逸回去。
“唉。”
长叹一口气,闻君安似乎是想把身体里的浊气都叹出来。
闻逸走后屋子就空了,刚打了个盹现下精神得很,他静静地在这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待着,这件小院很偏,在无双城的犄角旮旯里,况且旁边就是凶肆,根本就无人经过。
在这间小屋里,连风声都听不见。
他闭上眼。
自己仿若是待在已入土的棺材里,慢慢地,棺材中的空气渐渐变得稀薄,只能抓心挠肝地抓着喉管,发出无声的呼救。
闻君安捂着胸口,他自认为是在城里长大的,可仔细一回想,从前的记忆却一片空白。他忘记了太多事,却又能顺理成章的在这闻语楼之中待了下来。
在他能记起的地方,已经在喝着救治自己心疾的汤药,将久病初愈的他从床上扶起来的是闻逸,照顾他说他是楼主的也是闻逸,一切都是这理所当然地发生着。
他深知自己不清不楚的来历,却毫无动力去探究,一直等着一个机会,若是等不到也就这样过吧。要不是胡郎中察觉了自己中的毒,他怕是已经入土。
今日,他与沈香龄之间那段不清不楚的熟悉感,和闻逸所言总让闻君安觉得自己的记忆好似出了什么差池,十分诡异。
依着昨日的情形来看,沈香龄于他就是萍水相逢,她与自己之间满是生人之间的隔阂戒备,表明了她根本就不认识自己。
那他对沈香龄的熟稔之感从何而来呢?
他困惑万份。
闻君安盯着快要熄灭的烛火,烛火仍在摇曳挣扎着,发出滋啦的声响。
很快,噗的一声。
灯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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